天子缓缓开口,仿佛是在讲述两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后来,掖庭内一名鲜卑女婢诞下大皇子后被赐死,后宫之中出身最高的吐谷浑公主成为他养母。 三年后,宇文贵嫔诞下「公主」,侥幸逃过一死。然而又过了些年头,宇文贵嫔再次怀有身孕,她想效此前之法,将母子保住,却将自己打算告诉了好友。” 慕容太妃望着他,瞳孔渐渐缩成了一个黑点。 拓跋渊指下轻轻用力,墨玉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 “做一位皇子的养母哪有做两位的胜算来的大?”他淡淡地笑,“她诞下小皇子后,从不驾临产房的皇帝却同吐谷浑公主一道而来。公主端了一杯鸩酒,亲自送她服下。” 说到这里,他将视线从那块漆黑的墨玉慢慢转移到慕容太妃身上。 天子面容俊秀,与靖王的区别便是自小被当做公主。他常年囿于宫闱之中,将养得比普通男子精致些。 然而此刻他的冰冷中透着一丝奇怪的悲悯 他的眼神让慕容太妃想起距离吐谷浑不远的神女峰上的一种猛禽。 猛禽多数性烈,常伤人与物。而它不同,它从不伤人,却以腐肉为食。 它循着血腥腐败之气而来时,便是这种目光 它对一切生物漠不关心,它喜欢看着人苦苦挣扎而死。当人失去了生命彻底无转机,由内而外开始腐败时,它就会来到人身前,开始吞食腐烂血肉。 它是极少数能飞过三千丈神女峰的鸟类之一。 佛祖曾在它聚集之地讲说佛法。久而久之,此猛禽开了智。 它有个名字 慕容太妃收回了眼神。 她不能再看,她不想再看,否则她会以为自己在天子注视之下成了一具腐尸。 不必琢磨,世人皆知宇文贵嫔便是当今天子与端王生母。 她便是那位自吐谷浑而来的公主。 只是,这件事实在隐秘。除了已逝的先帝,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蓦然间她想到眼前之人。 慕容太妃浑身发凉,胸脯不断地剧烈起伏。 她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地面上跪着的石兰,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道:“你……竟然是你……” 这件事自先帝死后便无人知晓,只她寂寞时会用鲜卑话自言自语。 石兰是后来进掖庭的宫人,对她忠心耿耿,又听不懂她说的话。她以为自己对牛弹琴,却不想这石女史好本事,竟然忍了这么些年。 “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天子依旧是云淡风轻地笑,“可是我娘死前说 他又对地上跪着的石兰道:“起吧。这些年有劳你忍辱负重。” 石兰默默地起身,转而站在天子身后。 “宇文贵嫔临盆前,命四人去大齐寻物。”天子这才对慕容太妃解释了石兰的来路,“未归时便听闻京中噩耗,贵嫔被皇帝赐死。石兰便是那时的那位未回宫的四人之一。” 太妃这才仔细打量起石兰来。 石兰的相貌平庸到了极点,又颇为稳重,自己却总觉得她面善,这才将人留下伺候…… 怪不得,原是早前曾遇到过她,只是没有注意罢了,所以才觉得她面善,以为是缘分。 她堂堂公主,又怎会注意一个下人?! 自知此次难逃一劫的慕容太妃泄了大半的力气,颓然地坐在榻上。 这辈子约摸只做过这一件事,夜半时分百转千回也难以原谅自己的事。 头几年还觉得愧疚些,想着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去求得好友的原谅。 只是先帝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将公主和小皇子送去了裴婉那儿。 她什么都没得到不说,加之岁月长河渐渐冲洗去了那份愧疚,便也渐渐地淡忘了此事。 眼前之人,便是那时的宇文贵嫔甚少让旁人见到的小「公主」。 只是那时慕容太妃忙着同裴婉斗法,朝廷和魏宫皆以为太子不过是从靖王和端王二选一时,先帝却恢复了那位不起眼的「公主」的二皇子身份,并将他立为太子。 不止是慕容太妃,除了先帝和太子,怕是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事已至此,难以回天。 “说罢,你想让哀家怎么死?”慕容太妃嘲讽地一笑,“我知你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鸩酒?” 天子望着她,却摇了摇头。 他腰间隐有金光掠过,像是金龙角。 “龙首百辟刀?”慕容太妃面色微变,“你想凌迟?!” 听她这么说,天子摸向腰间佩刀,嘲讽似的笑了笑。 “这是朕心爱宝刀,不想溅上你这贱人的血。” 贱人…… 慕容太妃前半生金尊玉贵,后半生在魏宫也算是恣意,这辈子还没被人说过一句重话,却被他当面骂了「贱人」。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难以忍受。 然而下一秒,天子却将手上带着裂缝的墨玉摔到地上,碎了个七零八落。 那是慕容太妃曾为了拉拢陆银屏想要送她的东西,陆银屏琢磨了一番,最后还是没要。 “靖王不能不死,慕容擎……朕还有用。”天子足尖碾过碎玉,像极了他喉头的沙哑之声,“既是公主出身,这个死法配得上您。” 侍卫们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四人架起慕容太妃,一人掰开她的嘴,不顾她的怒斥和哭嚎,将碎玉一把一把地塞入她喉中。 天子又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去渐渐走远。 _; 外头忽然起了风,说不上来的凄厉。 陆银屏见院子里那棵御赐杏树在风中狂乱地摇摆着树枝,忙叫来舜华舜英她们支个棚子给它。 吩咐完毕后,正要关上窗户,见秋冬白着脸走了过来。 陆银屏念着此时外祖母应该还未到府上,想要她去派人护送。 还未开口,秋冬便哆哆嗦嗦地道:“陛陛陛下……杀人了……” 陆银屏习以为常,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陛下杀过的人还少?” 秋冬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儿了。 “是慕容太妃……”她脸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比划了一口大锅,“陛下摔碎了一块这么大的玉,让人给慕容太妃灌下去吃了……太妃死得……好惨……” 秋冬刚一说完,便见窗外多了个人,高大俊秀,整个人却阴阴沉沉。
第三百零八章 百辟 秋冬整个人一抖,腿软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银屏也是一惊,眼尖地看到了他腰间的刀。 她心生一计,下了榻指着秋冬骂道:“外头胡说你也跟着胡说?!管好你的嘴巴,小心我撕了它!” 见秋冬愣着不动,她一脚踹到秋冬屁股上,高声道:“还不快滚?!” 秋冬这下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夹殿。 拓跋珣早被她的怒骂声吵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见人跑远了,陆银屏终于松了口气。 她慢慢挪到窗户跟前,笑着问:“元烈……你去哪儿了?” 拓跋渊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种眼神,陆银屏往日里都未曾见过。 他瞳仁黑而亮,大得吓人,压抑不住的兴奋几乎要盖过那抹沉静。 似乎像是失了神,又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正以一种陆银屏从未见过的神情探究着她。 他宽大的手掌覆上刀柄,慢慢地将它抽了出来,抵在陆银屏肩头。 不同于生铁锻造的刀刃,龙首百辟刀是用青铜淬炼而成,寒芒森森,削铁如泥,折而不断,万世不腐。 殿外狂风大作,吹起陆银屏的长发。有几根不慎触到了刀刃,瞬间被割成两半,软弱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父皇!”拓跋珣从榻上滚了下来,展开双手拦在陆银屏跟前,尖声高喊,“您冷静一下!先看清楚她是谁!” 天子被稚子吸引过去,定定地盯了他一眼后,又将刀刃从陆银屏肩头拿下,抵在拓跋珣肩上。 肩头落下了数十斤的刀刃,拓跋珣瞬间便感受到了它的力量。 这样沉重的东西放在小孩子的肩头,没有扛得住的。 他咬了咬牙,慢慢抬起肩头,企图将它扛起来 刚刚还说好要护着她的,若是护不住……以后如何面对她? 只是肩头实在太沉,不过几息,他便觉得有些坚持不住。 “父皇。”拓跋珣脖颈上青筋暴起,咬着牙床抬头,“您杀了我娘,还要再杀一个吗?” 陆银屏被这一幕弄得有些发懵 眼见着小呆头鹅护在自己身前站都站不直,身子还在发抖,便知他是怕得很了。 若是刚进宫那会儿,她的确会怕。但是如今,要让她害怕比登天还难! 吓唬她?吓唬小孩子?门都没有! “佛奴,你先出去。”陆银屏拍了拍他的脊背,又拉着脸对天子道,“收起你这玩意儿。” 父子俩一个没动。 陆银屏来了气,揪着小呆头鹅的耳朵将他推到一边。 刀刃随之亦被收回。 “反了天了,一个两个的连我的话都不听?”她揪的是小呆头鹅的耳朵,骂的是外面那位,“我当是什么英雄人物,回了家吓唬女人孩子?堂堂一国之君,脸都让你臊没了!” 僵持的气氛瞬时化为虚无,拓跋珣捂着耳朵,虽然不疼,但兴许是被吓到了,眼角挤出几滴泪来。 “疼疼疼……”拓跋珣哀嚎,“疼啊娘……” 陆银屏松了手,又骂:“刚刚不还是条好汉?这会儿的知道疼了?还不快走?” 拓跋珣摸着被揪红的耳朵,又看向窗边的父皇,含着泪面有踟蹰:“我走了,您……” 陆银屏简直要被气笑了,抬手伸出食指指着他父亲道:“你真当我怕他?左右是做皇帝的,当着儿子的面收拾做老子的,叫他往后怎么抬得起头?” 拓跋珣醍醐灌顶,连连「嗳」了好几声,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临了还不忘替他们关门。 儿子一走,一切便都好说了。 陆银屏走回榻上,松松地将外头罩着的袍子褪下,露出大片雪肩来。 外头的风钻进来,她抖了几抖,又拽过薄被来裹上。 抖还是要抖的,嘴上说着不怕,实际上心里还真有点儿怕 今儿的他跟往日里不太一样,她说不出来他哪里不一样,不过看那眼睛黑黑的劲头,想来勾引应当是有些用处的? 天子沉沉地望着她,终究还是关上了窗户。 陆银屏心头亦是一沉 没了窗户还有门。 她眼睁睁地看着人从门口进来,还贴心地拴了个严实。 陆银屏:“……” 她小瞧了自己,也高估了对方。 龙首百辟刀被放在桌上,能听得出一声清脆而沉重的巨响,是把好刀,不过刚刚未能压到她,想来大部分力道还是被执刀之人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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