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将桌儿一拍,打定主意的阵仗,“到时候接了小姐到我家来,老太太要是怕委屈了小姐,我让贤!我这个太太就让给小姐做,我做小伺候她绝无二话!” 此话一出,老太太也惊了惊,扭头将她望住,心道素日真是小瞧了这个活貔貅,原来是面上蠢里头精。 她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回她,心眼转了几转,硬挺着腰杆,“我女婿是个读书认死理的人,叫他收银子休妻,他是必定不肯的。说不准火上浇油,他犯起倔来,势必要告得你老爷身败名裂才罢。” 连太太这一试,就微微试出些意思来,复又拍案,一副大义灭亲的凛然,往前逼了一逼,“那就叫他告!正好了,我这老爷平日我如何说他,他听不进去我的话,如今好了,闹出这样的事来,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再管不了他了。就叫柳大人替我治一治他,大不了丢了官,我们回原籍种地去,家里正好闲着些地没人理,我不图他为官做宰,我就图个家宅安宁。我看他以后还敢顾前不顾后的做这些事!” 逼得老太太有一时半刻的踟蹰,默着想主意。连太太又乘胜追击,笑道:“我命苦呀,贪上这样个男人,累了我半生。出了这档子事,往好了说,也算是老天爷替我出口气,我治不了他,叫他各人作茧自缚。” 老太太嘴角一提,冷笑道:“您还真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有什么法子呀?您到我这田地上,也能想得开。” 老太太空蠕两下唇,把一股愤懑往肚里咽一咽,保持着处变不惊的态度,“我怎么能到您那田地上?如今可不是我欺负了人家的女儿女婿,是人家欺负了我的女儿女婿,人倒还有一筐道理说我给我听。” “我这也是走投无路,没法子啊。您开口就是四千两银子,谁家有这些钱?”连太太胸口大伏大落一下,吁出一口气,笑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这些钱,就是窑子里头赎红牌粉头也能赎下两三个了。做虔婆子的辛辛苦苦调理个丫头出来,也挣不下这样多,谁家的钱还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言下之意,是透露给老太太,这头已拆穿了她们的把戏,知道她们是个什么货色了。老太太一听,也只得英雄气短,万般没了奈何。 落后两人几番你来我往,纠缠不下,只好各退一步,定下了两千银子。连太太当下便使老妈子再补足了一千宝钞,笑盈盈地送老太太出去。 这一场论战落停,已是傍晚天昏。沿街赶着打烊,街上乱哄哄的喧闹着。 老太太坐在轿里,听着这些声音,犹似连太太那副走腔跑调的嗓子还响在耳畔,怄得她气喘不定,掀了帘子与妈妈抱怨,“这泼妇分明是有备而来,你瞧她,说下二千两,当时便又拿了一千出来。不亏是商户的出身,做买卖倒是把好手!” 妈妈只得在轿旁劝,“二千也不少了,您老想想,您最初就是打算的二千,是怕他们推脱杀价钱才虚抬的四千。算来算去,咱们也没亏呀。” 老太太默了默,咽下千般恨,自.慰地牵了下嘴角,“你说得也不错,亏得我留了一手。起初要说两千,今日可不就只得一千了?” 丢下帘子,一拐弯,小轿转到另一条街上去。那条街稍微窄一些,各户也忙着上门板的上门板,收摊的收摊,铺子里有的卖胭脂水粉,摊上有的卖鱼卖肉的。青石板上踩烂的菜蔬叶子,水冲得淡淡鱼肉血渍,满地红的浆、绿的渣、黄的泥泞……脂粉香里混着腥气,阗满这乌泱泱的混乱不堪的世间。 作者有话说: 二姐不是一般的二姐,二姐是很有套路也很聪明的二姐。
第73章 有憾生(三) 按说老太太归家, 已至掌灯时分。天色零落,院内秋风瑟瑟, 潼山歇在自己房内, 正屋里亮着一圈灯。老太太进去,问了柳朝如不在,适才将宝钞拿出来。 梅卿见只得二千两, 问其缘故。老太太怨懑难当地将下晌的遭遇说给她听,因要个人分担她的不平, 便把连太太的话说得一字不漏。梅卿起初气得面皮紫胀, 后头听见连太太话里将她比作粉头之流, 脸色褪得惨白。 老太太还自顾自地说着:“亏得我留着一手, 原就只要他二千, 怕他压价才故意叫到四千。果不其然, 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一家子抠搜货, 真就给我压了一半的钱。” 这般说着,心里却是几番摇动。按从前的行事,这些钱多半都是老太太拿着, 美其名曰给姑娘们“攒嫁妆”。 可是今天, 大约是佳节当前, 明月在窗, 又或是连太太的话太难听,她忽然怜悯女儿们受的委屈。大手一挥,将多的分给梅卿, “喏, 一千五是你的, 我拿五百, 你得空就去钱庄里兑出来,免得他们又背地里耍什么手段。” 那烛火映照得当,黄昏昏地蒙着梅卿白的脸,一时看不出什么来。但她死死捏着一沓宝钞,指节捏的发白。她还想着连太太的话,心里犹如万蚁啃过,刹那噬掉了她半颗心。 “快收起来,省得书望回来瞧见要问。” 老太太推搡她的手一把,她回过神来,目光一时茫然无依,渐渐凝到面前这张脸庞上。 这张脸过于魅艳,完全不像一位母亲的脸。却偏偏是两个女儿的母亲。不知这是老太太的不幸,还是梅卿的不幸。 梅卿笑一下,往卧房里进去,“他才不会回来,素日就忙,如今手上在办案子,更是不得空归家。” 片刻锁了宝钞出来,短短几步,梅卿又在月光里走失了她恍然间清晰起来的魂魄。她旋即想到的,是不是老太太原就得的四千,背着她昧下了多的钱? 不是没可能的,毕竟老太太只主动要了五百,这简直不像她一贯的做派。她对此很是怀疑,连带着也更怀疑这另一椿事。 她拂裙坐回去,将老太太的烟袋拿过来,难得主动给她装烟草,“娘,你说书望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你轧松一点呀,太紧了咂起来费力。”老太太啧了一声,不经意地说着:“书望好不好也是你自己拣的,当初我和你姐姐怎样劝你你也不肯听,如今又怨什么?” “我倒不是怨,”梅卿轧好烟杆递与她,趁着手上的银签子把烛火挑一挑,“我嫁给他,起先看他样样不如意,现今想一想,他还是他,就是我当初见到的那样子,从没变过。人其实还是不错的,只是一个是迂腐固执了些。另一样,是他心里没有我,因此才待我冷冷淡淡的。” 老太太微微一笑,还是那副漫不经意的态度,“你叫他怎样待你亲热,你自己也不听听你素日说的那些话,贬得人一文不值。他是个男人,这些手段还用我再教你?男人也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谁经得住你句句刀子似的割人?” 说着,她脑袋往左边一歪,好笑起来,“哎呀我也不知怎么养出你们这两个女儿,一个说话比一个难听,一个比一个要强,哪里像我?” 然而却是两个都随了她,只是她不自知。梅卿恐错过她脸上一点蛛丝马迹,便将银釭挪近,“书望待我虽然冷淡,待娘倒是孝顺的。” 老太太毫无异色,慢条条欹到墙上去,“这也是他的好处,虽然没出息了些,却有良心,只要你不将他惹得没办法,终生是要管你的。你看他待他老娘,虽然他老娘人在南京,可银子开销一样不少都给她送回去。听见说他上回回南京去,还买了两个下人专门照看他老娘。我看得空,你还是随他南京去一趟,拜见拜见他老娘,哪有媳妇进门这几年,还没见过婆婆的。” 梅卿不愿说南京的事,把嘴一撇,剪了谈锋不提,另说起要到清雨园过中秋的事。老太太说道:“既然如此,姓连的这椿事了了,你也得空,就去那头帮帮你姐姐。章平公事忙,帮不上她,他还有个姐姐姐夫在那里,梦儿只怕忙不转。” 横竖也闲下来,隔日梅卿便往清雨园去。不想撞见银莲又来拜见,在屋里对着梦迢好一阵哭哭啼啼。听那意思,仍是为孟玉的事情来求。 梦迢满心的不耐烦,唯恐又叫蔻痕听见什么,忙着打发她,“孟玉还未过堂,你急着哭什么呢?我说了多少回,我真是帮不上忙,你有这功夫,不如去跑跑他从前走动的那些大人家里,兴许他们能帮衬点什么。” 银莲见其态度坚决,只得掩泪辞去。梅卿近前来坐着,也抱怨银莲,“这个人也不知哪里来那么些眼泪,光会哭。姐,我看你就是输在这不会哭上头,要是当初也肯在孟玉跟前掉些眼泪,大约就没她什么事了。” 梦迢忙哼着笑,“算了吧,要是我如今还跟孟玉纠缠着,恐怕也给抓进大牢里去了。” “那她怎么没事,还好端端在外头住着。” “嗨,她与孟玉不是夫妻呀,只是个小妾,说白了,就是个下人。况且她还有个稚子,孟玉的又还没定罪,暂且牵连不到她。就算将来定罪,也不一定牵连家人,你以为株连九族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孟玉呢,是死定了?” 梦迢沉默少顷,噘着嘴摇首,“我看也不一定,我听章平的意思,孟玉在臬司衙门,虽然还没审到他,也是不慌不乱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跟他过了几年,还算知道他,他必定是早打算了什么退路。” 闲话几句后,梦迢才想起问她,“你怎么过来了,娘呢?” 梅卿淡淡的意态,“娘说董大人不在家,想你为了过节的事忙,叫我来帮帮你的手。她明日收拾收拾,也过来。” 斜春听见,忙吩咐丫头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款留梅卿与老太太住下。次日老太太过来时,正碰上董墨归家。在屋里拜见过,老太太想他与梦迢有话要说,便招呼着梅卿让出去,往园中去逛。 一连又是两日未归,董墨先忙着洗澡换衣裳,挑帘子出来,却不见梦迢前几日那股热乎劲,仍在榻上盘坐着装烟。 窗户敞着,一点微风吹拂,将她蓬髻上散碎的发丝拂得零落,显然梳头时没上头油。连那张脸也未上什么脂粉,白得有些没精神。她的眼向下垂着,看着手上装烟,眼皮上有深深的褶痕,像是平白给人剌了一刀,细细的伤口里涌不出血来。 董墨坐到身边去,歪着脸睇她,“还为上回的事怄气?不气了,我今日回来,有半日空陪你,下晌才回衙门里去。” 梦迢看见他,像凭空几年未见似的,有些怯怯的陌生之感。而过去的这“几年”里,翻涌起的往事使她仿佛是又过了一段从前混沌的日子。 “怎的?累病了?”董墨将她的额头摸了下,抱歉地笑着,“我忙得一点也帮不上你。其实许多事你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做,他们都是做惯了的。” 梦迢点上烟咂了一口,托着细细的紫竹杆子。锅子里红了一下,黯淡下去,持续慢悠悠地燃着,像挑在手上的一盏小灯笼。大白天点灯笼,有些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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