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合时宜地短叹一声,“我不盯着,只怕哪里不妥当给你姐姐瞧见,心里怪我。” “嗯?”董墨像窗外看了一眼,“她来寻你的麻烦了?” “没有。她倒是说随意些,叫我少操劳。”梦迢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她偶然想跳起来对他大骂蔻痕的不是。然而细想,人家并没有一点不是,斯文有礼,端庄娴雅。若有不是,也是她自己的不是。 董墨想,必定是梦迢的殷切在蔻痕的冷淡里碰了一鼻子灰,因此灰心起来。他便安慰,“没多少日子他们就回去了,她说什么,你不往心里去就好了。” “她回去了,就完了么?”梦迢止不住灰心。 “什么?”董墨起先没明白她的意思,稍一想,知道她是指他家里那些人与事。走了蔻痕,后头还会有许多姓董的人埋伏着。他也有些隐隐的灰心,但始终坚持着,“怕什么,想你当初还是别人的妻,那么艰难,不也到我身边来了么?” 梦迢淡淡一笑,身后仿佛有重重叠叠烦难排着队朝她碾来,她有些凄惶的恐惧。一恐惧,便把自己蜷起来,腿藏在裙里,还不够,屈了双膝抱着,胸脯挨着腿,五脏六腑被挤压着藏起来。 董墨把两手由身后将她圈围着,抽走了她手中空空烧灭的烟杆,歪着脸在她脖子上亲,“你看,我一不在家,你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梦迢回首俏丽地剜他一眼,“那你怎的不在家守着我呢?” 她的珥珰拍打着他的鼻梁,像个小小的拨浪鼓的鼓槌,有些调皮的稚气。董墨无声地笑着,很享受这短暂的安宁,“我有要紧事要办嘛,等这桩事了结,带着你一道去河北。” “去河北做什么?” “我巡查三省,还有河北未去。”董墨打算着,“在河北耽误几个月,再转道回京,一路上好吃好玩的,都带你领略领略。你长这样大,就只在无锡济南两地打转,还不知道外头的天高海阔吧?多走走看看,心里那点事就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咱们面前的坎,也不过是块小石头,踢开它就得。” 梦迢渐渐笑起来,向后贴在他怀里,“你说得真容易。” “有什么?再难能难得过官场上的事情?”董墨笑笑,凑到她耳根处,含混的嗓子里吐出浓浓的缱.绻,“眼下我有桩难事,你得帮帮我。” “什么事?”梦迢惊着回眼。 却给他在后头顶了一下,“这桩事。” 戳得她腰发软,一下坐不稳,向后倒了倒。董墨将她打横抱起来,往卧房去,“趁着我还得空,下晌又要走了。” 梦迢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有些不满,两只眼幽幽怨怨地从枕上仰睇着,“这里到臬司衙门也不近呢,你这样来来回回的,在家也呆不了几时,还不如不回来。” “嗯?”他业已剥开了她半边衣襟,听见这话,抽出手,又给掩上了,“那我睡一觉好了,养养精神,正好今晚要熬个大夜。” 梦迢感到心口一阵突兀的空虚,很不适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也不好意思说话,只管幽咽地看着他。他恶劣地笑一声,又把手放回去。梦迢又觉得光太刺眼了,唯恐面上的表情给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有这个爱好,喜欢盯着她的表情,说些很没廉耻的话取笑她,有时候那些词都倾向于有些侮.辱的意思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又只是单纯的打趣,他好像喜欢看她在他的作弄下发窘似的,有种与衣冠齐楚时完全相反的顽皮。 她央求道:“把帐子撒下来。” “不撒了吧,费事。” 梦迢知道他不安好心,死活不依,“撒下来。” 董墨只得跪起来放帐子,回头再看她,光线暗下来,透着一点含糊黯淡的红,笼着她白的皮肤,像染了层淡淡的胭脂,衬得这副瘦窄的身.子格外软,蛊惑着他的心越来越胀。 等他的呼吸像日落慢慢平息,挂起帐,窗外仍旧秋高气爽。他的精神比刚回来时还好,套上衣裳坐在床沿上将梦迢搂起来亲了一阵,动作很轻,“我要走了,你睡一会吧。” 梦迢倏然觉得他们像在偷.情,时间很赶,他匆匆的来,又要匆匆的走。她咯咯地笑软在他肩上,“你像偷别人家的媳妇似的。” 董墨楞了楞,笑着摸到被子里捏了她一把,“乱说。我去了。” 梦迢来不及起身送他,拥着被子望着他走。他在帘下回首看了她一会才走出去。帘子坠下来,里里外外地晃荡几回,寂寞便如潮,从底下一浪一浪地涌进屋内。 因为方才有过一段庞然浩壮的快乐,这种寂寞就显得更加空虚了。 这厢董墨到衙,与柳朝如商议夜审孟玉之事,要赶在节前落定此案。其他涉案官员,不论是不是难啃的骨头,都啃下来了,只将孟玉留在了最后。 柳朝如见董墨在内堂里发愁,将一应卷宗翻了一遍,宽慰他道:“别人该说的都说了,他就是想狡辩也没用,你还担心什么?” 董墨回想起那回孟玉在牢中说的话,苦笑了一下,“我担心他一句都不辩,他恐怕是在等京里的消息。” “京里不是有谕旨,叫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么?” “可咱们只是办案,最终定罪,得看内阁与皇上的意思。” 柳朝如走到门首,吩咐差役进来掌灯,踱步回来,“内阁现如今是你家老太爷做主,你不知道他的意思?” 董墨默了默,睫毛的浓影垂在面上,瑟瑟地抖了抖,又是个苦笑,“迄今我家老太爷还没来过信,我哪里能知道他的意思。怕只怕……” “什么?” “算了,没什么。”董墨抬起脸,敛去一点委顿,重整出凛肃的眼色,“你先到大堂去吧,叫他们带孟玉。” 给董墨料得准了,孟玉果然问什么答什么,臬司衙门那位主审全大人一番惊诧,落后笑靠在椅上,两手相扣在腹前,“孟大人连辩也不替自己辩一句?” 孟玉手脚皆戴镣铐,翛然一动,便哗啦啦作响,“有什么可辩的?我想这么久才想起来审我,一定在前头把该审的人都审过了。董巡抚从前在都察院办案,一向是办得铁证如山,没有一环扣一环的供词证据,我想他是不会叫提审我的。” 说着往正案后头的屏风望了望。里头的人影一晃,董墨笑着出来,走到另一张椅上去坐,“孟大人如何与官商私合,、盗卖私盐的事既然都说清楚了,不如,再说说你挣来的这些银子的去向。” 孟玉坐在堂中一根梳背椅上,头发散乱,肩背往一边歪斜着,懒懒散散的,“自然是花销了。” “前后几年,几百百万的亏空,孟大人都花到哪里去了?”董墨笑道:“孟大人府上的开销再大,也大不到这个地步吧。” 孟玉知道他想问什么,正暗中了他的胸怀,抬额一笑,“当然花不了那么多,多半孝敬给了朝廷里的某些人。” 董墨凛着眼,刹那有些忐忑,“哪些人?” “户部侍郎,楚沛。” 这回答在预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董墨心内益发明白,孟玉所投靠山必定是与楚沛为敌之人,而满朝文武,属家中老太爷与新任的娄大人最是将楚沛视为眼中钉。他或者另投了他们其中一个,又或者,与这两人都有瓜葛。 不论哪种可能,都说明当今朝廷没有明确的是非,只有纠葛的利益。董墨登时委顿无力,胸中压着沉闷的气。他拔座起来,对全大人与柳朝如吩咐,“你们接着问,把详细的账目问出来。” 问到天亮,全大人派人往孟宅内查抄孟玉贿官的明细账,柳朝如则将厚厚的供状呈去董墨案上,笑道:“孟玉像是早预备供出楚沛似的,事无巨细,连几年前的旧账都想也不想的说出来了,记得好生清楚。你觉得,他是不是就等着咱们今日问他这些话?” 案上的火苗子还在细碎地颤动,门首的天却逐寸亮起来。董墨歪欹在太师椅上,翘着腿,眼向地上垂着,还以为他在打瞌睡。 谁知静了良久,他把身子歪向另一边,吁了一声,“看来我家老太爷是把我当做辖制孟玉的一颗棋了,我在底下对孟玉步步紧逼,他老人家在上头对他施恩许诺,把孟玉夹在当中,他就是不说也得说。” “可说了这些事,孟玉更是难逃罪责啊。” “他不说也难逃。”董墨抬起惺忪的眼皮,“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赌一把,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柳朝如暗转心思,“你的意思,你家老太爷在上头,会替他开罪?” “在内阁眼中,像孟玉这些人,不过是些小喽啰,要杀他们容易,要放他们也容易,重拿轻放,朝廷一贯的作风。我担心的,是要用他们。” “用这样的贪吏?” “贪,正是他们的可用之处。” 柳朝如一时激愤,竟忘了说的是董墨的祖父,“那岂不是朝纲不正!上头那些人又与楚沛有何区别?” 董墨笑了几声,而后颓然地摆了摆袖,“我也希望是我多心。不说了,我来拟奏疏,你把一干供状都整理出来,呈递朝廷,看朝廷里怎么定吧。这也不是你我就能裁夺的。” 柳朝如在案前怔了片刻,胸中无限闷郁。暗里窥了窥董墨,他在伏案写奏疏,低着脸看不清表情。 但柳朝如想,他一定比他还失望,他不过是地方小卒,董墨却离朝堂那样近。何况那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傅,是他的祖父,他既看着朝臣的变节,也见证了尊长的沦落。 好在他似乎失望惯了,因此没有声嘶力竭的指责,只有目中一点星辉沉寂陨落。 日月更迭不倦,没一会,天色大亮。梦迢由卧房整衣出来,见桌上业已摆出早饭。斜春迎面笑着过来,“我刚使人去请老太太与梅姑娘一齐过来用饭,一会就到。老太太与梅姑娘和姑娘一个样子,都起得晚,看来姑娘懒床这习性,是跟老太太学的。” 梦迢面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弯腰抱起猫儿,把脸藏在猫儿的脑袋后头,“我娘真是的,在这里还起得这样晚,叫你们瞧笑话。” “嗳,姑娘可别这样说,我不是笑话,就是随口一句。姑娘要是这样多心,我往后可不敢同姑娘说笑了。要我说起得晚才好呢,起得晚恰恰说明老太太在我们这里住得惯啊,说明我们这些底下人没有招呼不周。” 梦迢心里霎时暖融融的,放下猫儿笑了笑,坐到饭桌上去,“斜春,你真是好,怪道章平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你。你坐下来,一齐吃,反正章平也不在家。” 斜春推脱了几句,辞不过,只好安席。不一时老太太与梅卿也一齐过来,这一顿饭倒吃得热闹。 梦迢犹豫着该不该引她们去见蔻痕,按理说该打个照面的,但细算起来,又不知两边的人该以什么身份来照这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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