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梅卿撩起的宽缝里冷眼外瞥,擦身而去的,无不是四通八达的街巷,然而绕来绕去,尽头皆是铁桶一般的城墙。谁的一生不是困死在某座城内? 这大半生,由无锡辗转济南,从天真少女流离成浪.荡毒妇,只不过因为一个不是她犯下的错,为什么苦果却要她来背负着?人说四十不惑,然而她至今也想不透这一点。却明白了另一点——天空海阔,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能走的路是很窄很窄的,稍不留神,裙子便给长着刺的花枝挂住了。梦迢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将罗裙摘下来。回房卧倒在床上,仍旧不能定神,她娘与梅卿的胆子也太大了,她想她们不过是为了钱,也许自己拿点钱贴补她们,她们大约能打消这个念头? 比及听见老太太与梅卿回来,她打定主意,拿出二千银子,预备破财免灾。谁知走到客房里,老太太还不等她开口,先揿着她的腕子将她拉在榻上,“你不必多说了,我晓得。” 老太太慨叹着,做出副深明大义的态度,“方才路上我与你妹妹商议这桩事,说来说去,倒没意思。钱嚜,也不是只有他邝秋生有,这济南多的不是达官贵人,何必去为你惹这个麻烦?算了,且放过他!” 梦迢这一日乍气乍喜,竟有些晕头转向,“娘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老太太将炕桌一拍,噘着嘴嗔她一眼,“娘这可是为了呀。” 梦迢想一想,拿出宝钞,将梅卿从卧房喊出来,齐齐围榻而坐,替她们打算起来,“我这里有两千,你们拿去,我还是那句话,省检点。做生意嚜,你们都不是那块料,那就多置办些田地。田地上回款虽然慢些,多置办些总是够一年到头的开销。梅卿,你千万改改你那性子,书望虽然待你不亲热,总没有亏待你,你听姐一句劝,姐总不会害你。娘,你也是,不要再去轧那些姘头,等我往后到了北京,安顿下来,再接您上京去,置办房子下人给您养老。” 两人没什么说的,自然满口应下。只待人一走,梅卿向窗纱欠身望她瘦条条的背影,冷笑道:“姐真是会打算。” 老太太歪着脑袋笑,将宝钞折在怀内,“哎呀可惜呀,这日子可不是照着打算过的。” 梅卿睇她一眼,捡了自己那一半钱揣起来。事到如今,做这些事已不单是为了钱了,仿佛有些报复的快感。等着看人笑话似的,要看男人的笑话,看女人的笑话,看所有得意人的笑话,要撕开迷幻的面纱,看尽世间一切状若圆满却残破的真相的笑话。 当夜月满,照着楼阁复层层,落得满地清霜,世间一场大白。臬司衙门里灯火通明,皆忙着整理卷宗供状。案子省办清楚,只等朝廷旨意,各人都能过个安定节,彼此面上皆有松快之意。 董墨却面色有些萧条。他踅步出堂,在廊下举目望月。今日纵然月满,但他知道,过不了几日,月又将亏,他顿觉枉然。 站了会,他使差役点来一盏灯笼,举步往牢里去。 还没走到孟玉的监房,便听见他在吟诗,念的是李白的《长相思》,正吟到,“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董墨走到栏杆门前,看见他背着身立在墙下,穿着一件银灰的袍子,一块一块的满布污渍,髻发蓬散,正剪着胳膊昂头望墙上的小窗。狭窄的窗口嵌着几根铁柱子,将一轮圆月劈成好几半。 未及董墨开口,他先笑转过来,“董兄,我想你会来,果然是来了。” 狱卒开了门,董墨坦然举步进去,也笑道:“听见孟兄在吟诗,不知在思哪位佳人?” “我要说是梦儿,你会不会生气?” 董墨淡淡笑着,拂衣在长条凳上坐下,“我再大的能耐,也管不住别人所思所想。但我猜,你思的不是梦儿,是曾经胸怀的清明盛世。” 孟玉垂下眼皮,对着在墙根下的杌凳上坐下,一声笑叹,“算你猜对了一半。梦儿也是我胸中的清明盛世。她很好,你要好好待她。” “孟兄这句话说得,有些临终遗言的意思。”董墨摇头笑了笑,满目无奈,“你不是已经笃定了能逃过此劫么?” “笃定不敢,只是赌一赌。” 董墨稍默一下,笑意渐渐零落了,“我来就是想问一问,孟兄这回押在赌桌上的是多少钱?” “那可就说不清了……”孟玉贴着墙歪着脑袋,一副盘算的样子,落后平下眼来,目光也分外零落,“你看我算不算得官场上最会做买卖的?胆大心细,精明巧捷,我押的是这赚钱的能力。说白了,人心不足,眼前的小利人家才瞧不上,人家看上的是我这身本事,他放我这一码,往后我替他卖命。” “你说的‘他’,是娄大人,还是董太傅?” “这也说不清。”孟玉笑着摇首,“他们这种人太多了,从前有楚沛,如今就要娄大人,就有董太傅。你以为有例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年纪轻轻,位列三品,祖父又位列阁台,权势滔天,但你却一直不能再往上升么?因为你是个做事的人,却不是个当官的料。有事情董太傅就让你干,但扯上这些蝇营狗苟的事,他一丝一毫也不能告诉你。” 董墨心下无限怅然,有些提也提不起的闷,只得点点头,“你赌赢了,你一定死不了。”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知无不言,我现在能不能问问你,我希望我死,是因为梦儿么?” 董墨拔座起来,向墙上的蜡烛点他的灯笼,“和你一样,有一大半是为你心里的《长相思》。” 二人相顾一眼,各自怅惘无言。 月色苍苍,董墨这厢归家,业已三更。因怕吵着梦迢,先往书斋里吩咐小厮烧水洗澡换衣裳。这一忙活,更是夜寂月昏。 梦迢没想到他这时候回来,屋里丫头早散尽了,她只好亲自去掌灯,照在床帐两头。董墨满身疲惫地坐在床沿上,借着烛光打量她,“你还没睡?” “睡了啊,听见你的脚步声就醒了。” “你说谎。”董墨笑了下,握住她的手,“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梦迢原本早卧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不放心她娘与梅卿,总也睡不着。她打算要对董墨说,临到眼前,却又犹豫了。她想起从前他对她娘的评价,那都算客气了,在他心里,一定是瞧不上这样的人的。可是不巧,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她只敢略微试探,“我娘与梅卿住在这里几日,你是不是不大欢迎?” “这从哪里说起?”董墨感到些浑软无力,仰头倒在铺上,仰着眼笑她,“先时就是我说的,请他们来一道过节。” “你那是为书望。”梦迢撇撇嘴,踢掉绣鞋爬上床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你其实一点不喜欢她们,你客气,是为我。” 董墨脸色正了正,有些没奈何地叹道:“知道她们的所作所为还喜欢她们,你这有点强人所难吧?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是你的至亲骨肉,我虽然不喜欢,该有的礼数我不会缺就是了。” 梦迢低下脸,“可我从前也与她们一样的作为,你又为什么能喜欢我?” “你不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梦迢心内一阵凄惶,她是风月高手,能说得清。其实他不过是给情.爱迷了眼,因此才看她哪里都好。 感情是这世上最完美的障眼法,遗憾它是不能持久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爱的新鲜成为过眼云烟,她的卑劣会又再浮现在他眼前,届时他看她的目光又会不同了。 她满目凄凉地笑起来,“其实没什么不一样。我一点也不好。” “谁说的?”董墨坐起身来,郑重地望着她,“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认清自己,很难的。” 他笑一下,掐她的脸,“是不是我二姐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梦迢遥遥头,面颊上浮起一缕苦笑,“没有。她不用说什么,只要看我一眼,我就自惭形秽了。” 越笑,那颗心在腔子里便越有些沉沉地跳不起来,“其实你这么好,什么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小姐找不到?人才,家世,相貌,品德,京城那些千金闺秀,随意拧一个出来也比我强。我生得好么?总会老的。你们读书人常说,人在世上立足,凭的是一身骨气。可这东西,我偏偏没有。” 说出这一番话来,她自己也惊一跳。 惊后,却有些尘埃落定的安稳。她怕看见他的目光,缓缓走下床来,又望见黑海上的月亮。 一步一步,房间大得空旷,四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华美精致的家具,在漆黑的角落里,还有重重叠叠的描金箱笼。她的脚步轻飘飘的,感觉地面也开始漂浮着,所有的细软身家都被装在一艘船上,而她与它们都飘离在黑海上。 一浪一浪地打来,打得人摇摇欲坠,却有种奇异的安定。她回头去望,浮世的岸巍然不动的伫立在那里,她却有些不敢靠岸了。她惧怕去担心岸能不能容下她污秽的身躯。 董墨睁着眼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旧话如梦呓兜头撒来—— 她曾说过:“有的人过惯了苦日子,是吃不了甜头的。” 他父亲也曾说:“爱与愿违,适得其反,人生大憾。” 该夜,他预感到他将历经两场大憾,皆是他分外努力却不能成就的。他还可做的,就只能是走上去拥住梦迢,带着愤怒阖上眼乞求她,“梦儿,你不要再令我失望。” 梦迢一颗心不断地坠着,坠着,快被往事溺死了。她抓住横在胸前的胳膊。他还能是她的浮木么,还是该各有各的方向?她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有憾生(五) 中秋这日, 恐怕蔻痕夫妇二人觉得冷清,梦迢请了几班弹唱杂耍来热闹, 预备于午晌趁秋光晴日, 先在水榭内开设绮席。因此大早起便叫了老太太梅卿帮忙张罗。 柳朝如也是早起过来清雨园,与董墨一齐在书斋招待绍慵并几回访客。来的都是官场上的人,董墨不大有心应酬, 便打发小厮去请秋生一道谈讲。多一个人说话,少得他开口, 他乐得自在些。 秋生那头将将梳洗毕, 听见小厮传话, 忙整衣往书斋去。经过水榭, 在九曲桥头望见梅卿婀娜半身嵌在水榭的风窗内, 游游走走地指挥着几个丫头张罗午晌的筵席。 他有心站定一会, 不时果然见梅卿由水榭沿桥曲曲折折涉岸而来。他忙往后退了一段,装作刚走到这里的模样, 迎面向梅卿作揖,“小姐有礼。” 哪知梅卿正是余光瞥见他藏在山石后头才借故出来的。她面颊稍低还了一礼,“邝姑爷有礼。” 今日她特穿了一身烟粉薄衫, 淡灰罗裙, 映着残粉香荷, 晴日斜照, 简直容光晔晔。秋生想着与她多攀谈几句,便问:“怎的是小姐独在这里忙?梦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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