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里很奇怪,梦荔感到有些疼痛,她在他底下蹙着眉,仿佛很难受。少君只好略微停下来,再而三地亲她,“干脆算了。疼得厉不厉害?” 梦荔却不愿意,她倒希望这疼痛再深刻一些,撼杀她记忆里的旧痛。人到这一刻只剩下本能,一切顾忌都暂时退步。只希望天永不会亮,她要在他安全的倾盖下稍作休息。她环住他的脖子直摇头,够着脑袋亲他,“不要。” 少君笑着动一下,“不要是什么意思?是要还是不要?” 烛火在他眼里熊熊烧着,却被他更凶地克制着。梦荔才发现,这人是有些坏根子的。不过男人的好与坏,都在这根源里。她很高兴,她同时拥有他的两面。 然而欢喜退潮,后怕又随夜雨袭来,敲在瓦片上,吵得人睡不着。梦荔背着身蜷缩在窗里头,不言不语。蜡烛上的火苗子烧得高高的,帐里昏昏的一片黄,仿佛一片残阳永远不肯落,绝望又固执地燃烧着。等着人来挽救它,可从前的经验又使它不信有人会来救它。 少君心里却是一阵高兴。男人嘛,占有一个女人总免不得会得意的。他兴冲冲和她说话,她却不出声。以为她睡着了,撑起来一瞧,却空空地睁着眼。 他又睡下去,望着她乌黑的散乱的发髻,埋下去在她后颈上亲了一下,很轻,“我会娶你的。” 知道她没成过婚,虽然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捡来的,一个是亲生的,可她没成过亲。因此这话说出来,其实心里很是郑重。但他据了解,她有些抵抗承诺,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怕相信。所以他将这话讲得轻飘飘的,怕她承受不起。 尽管如此,还是吓了梦荔一跳,翻过身来,“你讲什么屁话?” 少君脸上尴尬了一下,“你难道不是担心我往后负心薄情?” 梦荔极为轻蔑地哼了声,“我告诉你,这天底下的负心汉加起来,也不定有我梦荔薄情。我担心什么?” 这话简直有些伤人,少君忍着一阵刺痛去拥抱她,下巴抵在她乱蓬蓬的头发里,被那些发丝搔得脸疼,但还是执着地将脸半埋在里头,“那你怎的不高兴?” “我哪里不高兴?”梦迢不愿承认,敷衍地笑了下。 “是我弄疼你了?” “没有。” “那,你饿了?” “你烦不烦?”梦荔不耐烦,推着他的胸膛,“我要睡了,你不要吵。” 少君闭了嘴,以为她心下不喜欢,便略微松开了手。谁知梦荔反倒往他怀里钻了钻,整个人蜷缩着贴在他身边,还不够似的,又将腿弯得不能再弯,紧紧贴在他身上。 五 要爱不能爱,要离又离不开,如何是好呢?后来到底叫梦荔想了个法子出来,她给他钱。银钱交易比情感交易令人安心得多,把一切都推到钱上去,正可以名正言顺,坐享其成。 那年的夏天,少君掂着两锭银子,觉得从手烫到心,烫得有些疼。才咽到肚子里的好饭好菜,忽然有些倒胃口。 他们头一回吵得这样厉害,对于少君来讲,这很伤自尊,好像梦荔一下否定了他所有的感情。但他不善言辞,只把两锭银子搁在桌上,丢下碗,吃尽杯里的葡萄酒,苍白地笑道:“还是替你省检些银子吧,我往后不来了。” 梦荔斜挑起眼来,捧着碗解释,“你瞧你多心了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咱们两个好,我体谅你家道艰难。要换别的人,我才难得理他。他穷就叫他穷死好了,与我什么相干?” 烈日惨照,吟蛩聒碎,热得人头昏脑胀。但少君清醒的知道,她给他银子的真实用意,是希望给了钱,就不必再给他心。这也算公道,但他感觉这公道像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 他冷笑道:“劳你挂心,我还没有穷到吃不起饭的地步。”再看一桌的珍馔,成了一片狼藉,泛着肉的腥臭。 梦荔不知是恼他还是恼自己,三两句话不对,也怄了气,陡地搁下碗,“哎唷,我倒是多此一举了?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懒得劝你,你只管拿出去,是自己花销也好,赏了叫花子也好,总之我不欠你。” 语毕就起身往卧房里去了。身旁那妈妈也跟进去伺候,知道她吃完饭必定是要咂烟的。那锅子里一簇烟草倏明倏暗地烧几回,如同一颗心倏起倏落的等待。 梦荔望着那片猩红的门帘子,被风轻轻吹动,她希望风大一点,将帘子撩开一条缝,望望他还在不在外头。 然而炎天暑热,什么都是困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连风也软弱无力。她都要绝望了,谁知他又陡然打帘子进来,带着一脸愤懑,“你原本就没有欠我什么。” 少君咬着腮角,额上青筋也迸起,浑身是汗,心却是凉的。他看不惯她脸上麻木的表情,故意要刺激她,便轻浮地说:“你这么个美人,只怕别人想消受还消受不起,倒是叫我捡了个大便宜。” 话音甫落,他心里就后悔了,因为在她眼里看到闪烁的痕迹。爱真是怪得很,想刺探撼动对方,又怕出手重了,引发一场地动山摇。 他急着去安慰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梦荔业已恼急了,随手将手里的烟袋锅子朝他砸过去,“你滚!再不要踏进我家的门!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讲话!你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要不是搭上我,你连府台大人家的门朝哪里开都不晓得,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好歹。” 那烧着的烟杆砸在少君胸怀里,锅子正敲在他心口,里头的烟草砸出来,将袍子烧了个洞。 话说得没有余地,他再不走,真是连男人的脸面也不要了。他只能走,可那个洞却持续烧着,烧到归家,烧到夜里,把血烧干,心成了墨黑的灰,染满天空。 梦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刻薄话是损人不利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然而人年纪逐渐大了,未必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去伤痛。悲是有的,但仅仅是一点点,剩下如夜庞然的苍凉。仿佛榻上那扇窗,阖又阖不拢,静也不能静,“咯吱……咯吱……”慢悠悠地来回扇动。风与月光溜进来,在屋里扫荡一圈,空空如也。 幸运一连几日,都有席面要应酬。梦荔使尽浑身解数在东园周旋,简直四面逢源,八面玲珑。席上那几位大人叫她哄得眉开眼笑无所不依。 那章弥笑得直捶桌子,“哎唷我的老太太,您快把您的笑话歇一歇吧,笑得人肚子疼,还如何吃得下酒?” 旁人有拍马的,有凑趣的,立起身来敬她的酒,“知道您老人家不肯多吃,可今日这一杯,无论如何要赏脸。不为别的,就为祝您益寿延年,红颜不老!” 梦荔把身子一转,嗤笑道:“红颜不老我是喜欢的,可这延年益寿你倒要先说说看,延到何时才罢?” “依我说,您老人家该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我可不敢吃你这杯酒。千岁,岂不做了个老王八?”她满席睃一眼,眨着美睫,“从来只听说男人做王八的,还没听过女人也做王八。活那样久做什么?要活,咱们就只活个眼前的快活!” 众人纷纷叫好,有人起了调,站起来试着先哼了两声,“就为老太太这‘眼前的快活’,我作一首《山坡羊》。怜花姑娘,你记下词,我做完你唱出来。” 等他念完,怜花姑娘合准了琵琶,婉转唱来。席上栲栳似的围坐着红男绿女,有的拿牙箸敲着碗合调,有的摇头晃脑跟着哼唱,有的男女嬉戏顾不上…… 独梦荔仗着辈分坐在首席,浓脂重粉,两片涂的红红的朱唇始终向上挂着,鄙薄地凝视着座下三千荒.淫将士。 她是这荒诞国度里至高无上的女皇,操控着男人的色心,女人的贪欲。晚风弄檐铃,天色将倾,夜又要来了,她感到一种空虚的满足。 六 那满足无边无际,变成了更加茫茫的空虚。月牙在黑天里显得如此微渺,只是撕破的一条口子。梦迢在巷里仰头看着,只觉那像是谁心上永恒的一道疤痕,恐怕不能愈合了。 四下风卷落花声,墙内的李子树沙沙响。梦迢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寻到这里来,傍晚与梅卿商议,梅卿还笑她,“娘做姘头,向来图新鲜,这个穷秀才都认得多久了?算日子也该换了,你去多这个事做什么?” 梦迢只是猜测,她娘近来几日不大高兴,或许是与这姓常的秀才有关,横竖死马只当活马医。她打发小厮去叩门,说是吕府上的人,有笔账不清楚,来问问。 门内的人没有怀疑,请进去坐请不动,便在院里扯着嗓子喊:“哥儿!吕府有人找来了。” 片刻少君从黑魆魆的院里走出来,看见是梦迢,忙作揖,“太太。” 梦迢提着灯笼将他照一照,只说了一句:“我娘病了。” 不一时马车嘎吱嘎吱响起来,像是无言的召唤,在曲折的巷里回荡着。 次日天不亮,少君托同窗向府学里告了假,奔走到药铺子抓了几副药,赶着到孟家去。前些时的不欢而散,倒又抛在脑后了。 梦荔原本没病,只是睡不安稳,哪里算个病症。早早起来,听见管家进屋来回,说是常秀才来探她的病。梦荔心里猛地惊起一阵欢喜,嘴上不肯服软,咬牙切齿地睇一眼跟前那妈妈,“哪个没心肝的咒我病?!” 那妈妈忙将她搀到床上去,“您管这许多,他说来探病您就装个病样子给他瞧,不就好了?” 梦荔“勉勉强强”睡回床上去,少君进来时,她向里头侧着身,薄衾盖在身上,显得身子格外的病瘦羸弱。少君忙搁下几副药,低声问那妈妈,“什么时候病的?请大夫瞧过没有?” 妈妈也装得愁眉苦脸,“瞧什么呀,她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说她病她最不高兴,只说是谁要安了心咒她。” “还睡着?” “不知道,像是醒了,你瞧瞧去?喊她起来吃早饭。” 妈妈转背出去了,少君轻着脚步坐到床沿上,歪着朝里头看一眼。梦荔是睁着眼的,满面的冷淡,“你又来做什么?我当你再不与我打交道了呢。” 这一埋怨,倒像是少君的不是了。但看着她未匀脂粉的脸,惨白惨白的,眼下勾着两圈青色淡痕。他不忍心,只好认下这不是,“还怄着气?是我不好。听见你病了,急得我一夜不能睡,药铺一开门就去抓了几副药赶来瞧你。梦荔,起来吃了早饭好吃药。” 梦荔的魂也给她唤起来,撑坐着恨他一眼,“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拣的什么药?也不看看对不对症,给我瞎吃,你要害死我?!” 少君抬手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我不舍得。” “专会说好听的。”她的脚从被子里伸出来,揣了他一下,“怄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手下留情?” 她趿鞋下床,丢下他往榻上去拿烟杆,一行低着脑袋装烟,一行喁喁抱怨,“我这病都是你气出来的。好心当做驴肝肺,给你银子不要,反怪我羞辱了你。我要是成心羞辱你,叫我天打雷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137 138 139 140 1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