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节,他凝着晦涩目光望住柳朝如,想了想,到底以直言警示他那一点读书人的清高,“我不知你又是因为什么要急于置孟玉于死地,我一向只当你我为民为国。但此刻我有句话要劝你,为了你自己的目的,此番去南京,就得拿出些非常手段来,切勿心慈手软,是拿他家人威逼也好,做饵也罢,都得叫那个姓谢的开口。” 一席话讲完,柳朝如呆了呆,逐渐才醒过神来。隔岸观火犯个狠劲不要紧,真到跟前见血见灾,连他自己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心软。 他低着眼够桌上的茶碗,笑了笑,“许久不听你这样讲话,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从前我最怕你将那双眼睛落到我身上琢磨我,因为你看我,时时比我自己还透彻。” 董墨泠然一笑后,挪开了目光,又是一贯的克己温良的态度,“我也久不这样说话了,说句心里话吧,我也不想将人看得太明白,没意思……” 说着,他倏然一笑,玩笑着:“都是叫我们老太爷给逼的,上月给我下了死令,叫我任期内,定要借济南的盐务亏将楚沛拖下水。要没他的话,我也情愿睁一眼闭一眼。” 语毕听见潼山进来报,说迎亲的花轿借来了,董墨散逸地一挥袖,拔座起来,“领我瞧瞧去。” 花轿是在别的大人家借来的,重新装饰一番,里外皆镶滚了大红妆花缎子,顶上四角,挂了好些穗子璎珞,将一点先前的样子都裹没了,红得太艳,反而沉重。 柳朝如心里很平静,还跟与他无关似的,回头打趣董墨一句,“只盼你也早日成家。” 董墨闷头笑了下,眼落到抬杆上,上头兜裹着的红绸子像一只鲜红是手,缓缓伸进他心里,掏啊掏的,将他一股曾涌上心间的冲动连血带肉再度掏了出来。 归到清雨园,他打发斜春出去,独在书案后头坐了半晌。那要成亲的念头先前不过是灯前的细蚊子,东一点西一点地飞一二次,这回却像是雨后春笋,扎扎实实地冒出来,长在他心里。 近来与梦迢相处似乎又亲昵了几分,她若即若离的态度也像好转了些,董墨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如何,但他第一次想摊开来与她说一说。他可以无所谓地爱一个幻影,但想娶她为妻,要同家中纠缠打官司,总要知其底细。 梦迢这头却为梅卿的事不得不在家耽搁几日,那日董墨去,她便故作烦难地对董墨叹道:“何家在天津卫有门亲戚嫁女儿,阖家都要去,偏巧他家奶奶这一向身子骨不大好,劳顿不得,去不成了,想请我往他家去住几日,陪着她说话,以解寂寥闲闷。” 董墨正吃茶,闻言略顿了顿,眼内倏地滑过一点幽光,脑中冷不丁地敲了记警钟。太巧了,那么碎片似的巧合在他脑子里一个乍回间拼接起来,严丝合缝得惹人联想。 然而面上,他仍旧闲怡地将茶呷了一口,笑着,“这何家也嫁小姐……近来办喜事的人真是多。” 太阳一日比一日晴暖,梦迢有些懒懒的,思想也有些怠惰,竟没听出他话里隐疑。她支颐着下巴,只顾着装得一派天真,“还有谁家嫁小姐?” 董墨睇她一眼,衔着盅,眼皮往吃干净的盅底垂,“孟府台家,不是与书望定的亲?婚期也是在近日。听说孟府台家里为这事忙了好些日子,连我这个保山也没功夫请。” 梦迢托着一张珊珊笑脸,眼稍松快地弯垂着,“瞧我,都忘了这一桩事了。恐怕近来日子好,大家都定在这些日子结亲。人家不请你,八成是忙忘了,你还缺一顿席吃?” 董墨将一丝笑长久地噙在嘴角,悠哉地抿了抿唇上的水渍,忽然又道:“你是见过书望的,他成亲摆酒,我是要到他家里吃席的。不如你同我一道去贺一贺?” 真到那日,孟府里也是要摆酒宴客的,还要送梅卿出阁,梦迢哪里脱得开身?她随手拈来个堂皇的借口,“不好,过年他家里冷清清的没什么客,随你一道去拜见拜见就罢了。到他成亲,不知多少客,我是你什么人?又是他什么人?我什么身份去贺?恐怕唾沫星子也要将我淹死在那里。” 董墨缄默一会,压下此惑不提,反转来一双暧昧的眼,“那么你想做我什么人?” 倏地问得梦迢惊骇哑口,脸上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地浮起红云,像个临嫁的新娘子描的斜红妆。她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戏台子上一种恰当的演练。但彼此都清楚,就连唱戏的也不见得能演得如此惟妙惟肖。 她无法忽略心里一点窃喜,即便知道绝没可能,也仍然窃喜。因此喜也喜得有些凄凉。 董墨倒是略过了那点蛛丝马迹,屡次随本性转袭来的怀疑,都这样被他一手挡开。他又情难自禁地,倾注给她所有的目光。 梦迢被他看得脸益发红了,忙向窗户转脸,“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他忽然将两手撑在炕桌上,欠起身,偏着脸追她眼,“我真想亲亲你,不知算不算冒犯?” 梦迢斜他一眼,想不到他的眼就悬在脸畔,她发窘地忙转回窗上去,把双膝抱着,简直不知怎样答好。 他把问题抛给她,叫人左右为难,说好像有些没廉耻不矜持,说不好……心里又不是这样想。只好闭口不言,把脸埋进双臂里去,心却砰砰地等着。 董墨似乎也还等待着她的答案,热滚滚的呼吸始终萦在她耳畔,渐渐吐纳得有些发急。梦迢整只耳廓被熏红了,他像在急促地说着情话,隔着一扇窗,只有他唇动的影,字字句句都得凭她去猜。 最终猜得不耐烦,她又抬起头。董墨却端回身去,那双眼趿驰撩逗地含笑。梦迢恶狠狠剜他一眼,拾起桌上的一柄纨扇向他掷去! 扇子滴溜溜打着转,正中董墨额角。他也不生气,反而轻浮地拾起扇递来,“怎么又怄起来?你没答应,我哪里敢亲。” “头两回我也没答应!” “是么?”他勾着唇角一笑,“那是我失礼,过已过去了,这会就别追我的罪了,好么?” 更是将梦迢怄得不清!立足下榻,说是去厨房端点心,经过时抬着下巴颏朝他靴上狠狠踩了一脚。 她躲到厨房里,端着点心碟子不肯出去,倚在门上望那棵蓊薆的槐树,结着满树白花,风吹漫天碎玉,她也寄希望于这风,将心跳吹平,将脸上红云吹散,将徒生的一点快乐吹冷。 落后几日,董墨果然不来了。梦迢抽出空与老太太料理梅卿出阁的最后事宜。孟玉那头忙定运盐的事,也在家帮了两日忙。 闲暇时还与梦迢说起:“我近日往盐运司去,与一个年轻主簿多说了几句话。我看他不错,正好将玉莲许给他,已经说定了,梅卿一去,接而便打发玉莲去。” 梦迢正瞧席面的菜品单子,眼也没抬,“你瞧着好就对姨娘去说,又不是我的妹子,我只要你早早打发她出去,至于嫁给猪马牛羊,都与我不相干。” 一早便与银莲知会过,急虽急了些,可银莲心里计较自己已不是正经主子,她妹子愈加没大立场在这府里长住,如今得了门可靠的亲事,早去倒安心。于是已与孟玉说定。 孟玉在榻上支着腿吃茶,炕桌摆着一瓯新出的葡萄,他掐一颗扔进嘴里,“她自然是高兴的。这里告诉你,是想问问你,她妹子嫁人,陪她多少东西合适?” 这时梦迢才放下帖搭他的话,“你做人姐夫的想陪多少呢?” “要我说……”孟玉慢吞吞地咽喉头,只怕说多了梦迢不高兴,“小妾的娘家人也不算自家人,我陪她百把银子也就够了,你说呢?” 梦迢凝眉思索一会,却笑了,“我看这些闲杂事你就别操心了,你忙你外头的事情去。要信得过我,她妹子出嫁的事也交给我办。” 这话不日便传到那玉莲耳朵里,她跟着她姐住在一个院内,心知不是这家的人,只求姐姐享了荣华富贵,她也跟着沾光抬了身份。如今果然如愿,定了个盐运司的主簿,虽是不入流,也是在官场混迹,总是高人一等。 进一步便愁嫁妆,如今听见老爷不管了,一并都交给了太太,她少不得忧心,趁着午饭向银莲打听,“姐,你说太太能陪我多少?你瞧见梅姑娘的嫁妆单子没有?又是上好的家私、又是好些头面首饰,又是现银子,加起来没有五千也有三两千银子呢!不知到我头上,能有多少。” 银莲叫丫头收了残桌,拉着她到榻上低声劝,“梅姑娘是太太的妹子,不是咱们能比的。你不要想她那样的排面,只想比从前好就是了。我这里攒了有一百来两银子,都给你带去,太太张罗,少不得也有个一二百,这些就是咱们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了。” 斗转星移了,成日山珍海味穿罗着锦的,也把玉莲的胃口养大起来,听见二三百,还闷闷不乐,“一二百……太太总不会偏心到这地步,她妹子出阁好几千,你的妹子出阁一二百,也太不公了些。况且那也不是她亲妹子,不过是个养女……” 闻言,银莲端起腰,拿出两分当姐姐的威势,“你这话可讲道理啊?太太是太太,我是妾,充其量只是半个主子,如何与太太比?梅姑娘就不是亲生,也是老太太一手养大的,老太太当她亲女儿,太太拿她当亲妹子,容得咱们在这里议论她的不好?你快少替我惹些是非吧。况且自打进了府里,太太一不曾刁难我们,二不曾亏待我们,成日送料子吃食,每月的份例给的并不少。玉莲,人要晓得知足呀。” 玉莲是半句话也听不进,赶上次日小厮送梅卿的嫁妆去柳家,她就守在梅卿院外看,一件一件地细数,心里益发深重期盼。 正巧梦迢吩咐着管家出来,迎面瞧见她,循着她的眼将那些髹红箱笼看一眼,走到她面前去和蔼地笑,“你的好事也要近了,还急着来瞧梅卿的好事?羡慕她?没什么好羡慕的,过些日子就轮到你了。” 玉莲忙福身请安,胀得满面通红。落后踟蹰一瞬,凑到梦迢眼皮底下,堆着殷切的笑脸,“我没有父母,姐姐又是个软脾气,一切全靠太太费心张罗。只盼着太太怜惜,多心疼心疼我。” 这日太阳分外刺眼,梦迢举着一柄海棠绢扇遮在额上,“你倒比你姐姐能说会道,你姐姐一味的怕我,也不知她怕我什么,我难道还不够和善的?倒是你,比她会出头,性子比她强。” 她站在门前的石蹬上,比玉莲高出一个头,看玉莲时,总是斜睨着眼,唇角冷峭地勾着。 因此玉莲听她这话,也拿不准是褒是贬,心里怙惙,脸上陪笑,“我们姊妹没了父母,俗话说长姐如母,我一生原本都凭着姐姐。如今姐姐既跟了老爷,别说姐姐,就连我,也就全仰仗老爷太太了。” 梦迢慢洋洋地笑一声,“我既然答应老爷揽了你的事,就不能亏待了你。你虽不是我的妹妹,也是从我家里出去,就不为你,也要顾着家门的体面。回去安生等着吧,等我忙过了梅卿的事,把嫁妆单子拟定了给你们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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