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莲回神点头,“不知道你要过来吃,我同玉莲吃过了。你没往太太屋里吃去么?我叫丫头摆饭你吃吧。” 他又呆了会,摆摆袖,“我也不大有胃口,我睡会。” 银莲一壁回看他两眼,一壁往橱柜里取他的衣裳。捧出来,他却就着那身补服躺倒在铺上去了,向里侧着身,靴子也没脱。银莲蹲在床尾替他脱,他也没个反应,她歪着身去看,又见他是睁着眼的。 她便与他细细碎碎地说话:“玉莲的嫁妆,听见说太太要替她筹备?太太好心,又舍得,必然替她打算得周祥。可我想,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该知礼懂事。你去与太太说一声,用不着怎样费心,我这里有些银子,我给她陪去就是了,不用费这府里的钱。” 孟玉仍旧侧睡枕上,沉沉地笑了声,“她是你亲妹妹,多给她些你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银莲斟酌片刻,起身坐在床上,“不该是我们的,我也不敢多拿。我一早就讲过的,我进府里来,并不为你的钱,只为跟着你。” 不想孟玉忽然翻身起来,一双阴沉的笑眼歪着照她,“跟着我?跟着我上刀山下火海,你怕不怕?” 银莲想也没想就摇头,“不怕。” 雨点狠狠敲窗,一颗一颗豆大的决心势如破竹的砸下来,较之世间的其他事来说,是渺小的,又极有力量的决心。 孟玉第一个念头是不屑的,觉得她傻,真是不及梦迢半点聪慧。而后紧跟来的念头觉得是她的谩辞哗说,一个小女子哪来这样的胆子?他轻蔑地歪着一边唇角笑了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银莲给他瞧得不高兴,一把将腰扭过去,赌气道:“你等着瞧,我会证实给你看的。” 孟玉的神色有些松动,心里有些酸楚。他复倒下去,盯着丁香色的帐顶。那清丽又冷艳的颜色,不能不使他想到梦迢的脸。 这些话要问梦迢,她一定是取笑他忽然犯了傻气。可有时候,他正是希望他们都能傻一点。 隔了会,银莲也踩了绣鞋伏倒在他胸口,细着声地问:“你不高兴了啊?” 他脱口便道:“不是为你。” 她也脱口接,“我晓得。”默了默,她将脸在他心口蹭一蹭,“老太太说闲着也是闲着,请了个师傅教我弹琵琶。我新学了支曲子,弹给你听好不好?” 孟玉不禁抻起脑袋睨她一眼,只看到她满头蓬松的乌发柔婉的纠缠着,上头簪了两朵简单的珍珠花钿。他又将头倒回去,笑了笑,眼角凝出一点泪星。 檐外暴雨如注,仿佛重重珠帘,掩映着狼藉人间。 连街上亦淹了好些水,一脚踩上去像蹚河似的,人早惊得惶惶四散了。马车驶到福顺大街,离清雨园还有小段路,梦迢仔细着,怕清雨园的小厮瞧出是孟家的马车,在这里就要下来走。 小厮忙劝,“这样大的雨,太太哪里能走?就在车内等一会吧,等雨小些再下来走也成呀!” 雨声哗啦啦的,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喊。梦迢打着帘子要往下跳,见他拦在底下,也扯着嗓子喊:“怕什么?淋不死我!” 小厮执意不肯让,拦住这边,她便打那头跳下去。小厮忙打车内取出把伞来递给她,“太太好歹拿着伞!” 梦迢胡乱接过撑在头上,提着裙往前头跑。这样大的雨伞哪里扛得住?反倒碍事。跑出去几步业已淋湿了全身,她索性扔了伞,两手捉住裙跑,步子奔得大大的,露出裙底下裤子来,竟是一点妍丽举止皆不顾了。 或许雨势太大,把她脑子里别的都冲没了,她只想到董墨好端端怎么会病起来?认得这一年,从未听见他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又想起从前听孟玉说起的一些秘闻,有的当官的,在官场上得罪了人,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董墨担着都察院的差使,不知暗里得罪了多少人。 这一想,愈发卖力地朝前跑。跑到门上,连看门的小厮也吓了一跳,盯着看了会才将她认出来,忙打了伞送她往园中去。 董墨虽然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可又觉得一个男子汉卧在床上不好,便长久地坐在书案后头。披着鸦青的薄法氅,里头穿着苍绿的直身。卷着书,偶尔看进去几个字,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散到别的地方。 大约是生病的缘故,思绪很涣散,七零八落的想起许多事,连十来岁时候的一桩小事也想起来。 那时候中秋,阖家在厅上吃饭,他给他爹上香,这一耽误,到厅上业已席散,底下仆妇在收碗碟,戏台子上在拆屏解帷。庭中只剩个惨白的月亮,将他与整个家族割裂开来。 他独行独坐还独卧,半生才和梦迢遇见。她是叫梦迢吧?他也不敢确定。 倏然几声轰雷电光落在董墨身侧,扭头一看,大敞的窗外晃过人影,拖泥带水地由洞门那头往场院中奔来。顷刻奔到廊庑底下,听见急促的跺脚声。 在罩屏内斜望,梦迢像哪片湖底走出来的水鬼,衣裳裙上皆在滴雨,乌髻冲得散乱,贴在脸上成股成股地淌水,半点美貌也不见了,就是初遇时她被人打耳光也不见得有这样狼狈。 那绣鞋里一跺便往外冒水,她干脆踩了鞋,穿着湿漉漉的罗袜踩进来,两面顾盼,“章平,章平?你在屋里么?斜春,斜春、怎么不见人?” 梦迢正要往小书房这头来,她猜依董墨的性子,生病了也不肯睡在床上的,他嘴硬,骨头硬,犯了心软也要寻个冷硬的借口。 果然迎头在罩屏内撞见董墨。他披着氅衣,发髻束得有些松散,脸上比常往更白了几分,眼睛暗沉沉地压着。 梦迢觉得他骤然憔悴了许多,疑心他是受了好大的毒害,忙去拉他的胳膊,“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呢?斜春呢?也不管你?” 她拉他拉不动,又见他格外反常,发起急来,把着他两条胳膊仰面到处窥他,“你哪里不好?斜春使人去告诉我你病了,是病了还是给什么人害了呀?你嘴上都没颜色了!” 董墨垂着眼定定地睇住她,心里有些发狠发恨。没人敢这么骗他,审了多少犯官,再硬的骨头也得在他手上说实话。他一时想扼住她纤细的脖子!掐断令他混乱难堪的一切。 他久不说话,白得泛青的脸使梦迢益发心急,竟然吊着他两个胳膊跳起来,“章平,你不要吓我!” 这样说着,眼里忽然有泪成行地滚出来,混着脸上的雨水黏着缭乱的碎发,简直分不清哪行是水哪行是泪哪行是鼻涕。 董墨抬起的手终归是没圈到她脖子上,倒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在她头顶阖上眼,只好对昭然若揭的真相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多病骨(九) 乱雨惊拍, 黑云蔽日,屋子里香冷玉篆, 风一卷, 空气又湿又冷。 董墨抱着梦迢在罩屏底下,身前是门,身后有窗, 皆大敞着。雨滴撇湿了衣裳,但他有些一厢情愿相信是梦迢的眼泪给打湿的。 老天爷真是长了嘴也说不清, 大约也有些瞧不上他这股自欺欺人的劲, 愈发把雨偏着朝门窗里打, 溅了他一身。 梦迢呢, 也不知哪里来这些泪, 扑在他胸怀里一哭便收不住。哭到最尾, 倒不像单是为他了,也为她自己, 长年累月不敢爱也无从恨的愁闷。 “哟,姑娘身上湿得这样!” 两人一惊,瞧见斜春进来。梦迢忙抽身退了一步, 胡乱抹了一把眼泪, 像是恍回神思, 满身淋漓地站在罽毯上。这时候她才想起难看来, 挂着一连涕泗朝董墨讪笑,“我把你家毯子也踩脏了。” 斜春早在门外站了一会了,实在是怕梦迢身上湿衣裳捂久了要生病才进来。这里已病了一个, 再病一个, 岂不是两副病骨, 药罐子都不够换的。 她笑笑, “脏了毯子什么要紧?姑娘快到里头去,别站在门口吹风,我拿身衣裳来给姑娘换。” 又看董墨,还站在罩屏下,里头的直身也湿了半截。斜春瞅他一眼,“爷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姑娘啊,先到榻上坐。” 董墨大半日不说话,披着氅衣到小厅榻上坐,眼不知望在什么地方。梦迢心里有些毛毛的,想起方才脑子像被大雨拍散了似的,净是些没头没脑的悲情,还在他身上哭了这样久。 她觉得难堪,坐也不好坐,只在他面前湿漉漉地站着,“你怎的不讲话?” “讲什么?”他一开口,嗓子倒了一大半,沙得不成样子。 梦迢忙躬下腰窥他,近近的,红红的眼圈里还含着一泡泪,一说话便抖落下来,“你是不是给人把嗓子毒哑了?” “我是病了。谁能给我下毒?” 梦迢又忙把湿淋淋的手搭到他额上去,“好烫,真是病了……” 此刻倒有一大半放下心来,忆起来时那些好没道理的猜测,她自己也觉好笑,果然站在他面前笑起来。 那一张原本清艳妍丽脸这一会又是挂着眼泪又是粘着发丝,又是傻里傻气的笑,从未如此狼狈的丰富过。笑眼一低,见董墨又沉默下去,眼瞥在了别到地方。 她忽然噗一声,吹出个鼻涕泡来,“我一定丑死了!所以你不看我!” 董墨由始至终不大讲话,这会却点头,“的确是丑。” 慌得梦迢四下里寻镜子。一个男人屋里,哪来那么些镜子,又不好私自进他的卧房。寻了一圈,终归又走回他面前,低着脸有些生气,“你永远别看我才好。” 董墨两手撑在膝上,交握着拳抵在下巴上,看罽毯上拖着的那些缭乱的水渍。一圈又一圈,好像千万里的行路,她走到他面前。 其实是真或假,终归都是场缘分,阴谋或诡计,她总是这个人。她肯为他惊惶哭一场,那么骗他又有什么要紧?横竖她要不了他的性命。 这样想,便叹息了一声,撤下一只手握她裙边的一只手,“好冰。” 梦迢看不见他的脸,居高地看着他低垂的后脑,觉得是沉痛地垂着,好像是对什么无奈地妥协了。她忽然心里发急,认为他的无奈与她有关,她想辩解,匆匆忙蹲在他面前,仰着面看他,“我要给雨淋病了!” 她又哭出来,把半张脸贴在他的手心,“真的,听说你病了,我连伞也没打,一路跑来的。” 董墨点点头,拉她起来,要她坐,她不肯,“我身上全是水,把垫子打湿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肩上的大氅掉到地上也没管,把梦迢抱进怀里,眼睛有些干涩地往向对面墙上,“一会叫丫头烧水你洗个澡才好。” 斜春这会大约正是在忙着吩咐这个,久不见来。梦迢衣裙上的水滴完了,只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怕带累他的病愈发重,忙退出身来,绕着圆案闲踱。 董墨落回榻上去,等她转到背面,才抬眼看她。那衣裙底下的皮肤忽然活了似的往他心上跳,她转到哪里,他的眼就挪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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