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没个定论,大堂里的人又吵起来了。 “够了!待本官去神庙里瞧一瞧,再做定夺。赵主簿,你带几个捕快去将那白尾大人的神庙围住,闲杂人等不要踏入。今日就先散了,过几日再议。”她将众人赶回家去,县衙清净多了。 夏知秋象征性地问了句谢林安:“谢先生,关于这事儿,你怎么看?” 他淡淡道:“夏大人不都说了么?先去神庙里看看,再做定夺。”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谁知道呢?”谢林安勾唇,噙了一丝笑,“夏大人不还夸在下是谪仙吗?既然夏大人连鬼神都将信将疑,想来此前的话,也是拿来搪塞我的胡话。” “……”夏知秋倒是没想到谢林安能记仇到这种地步,是她失算了。 回了夏府用午膳,夏知秋啃猪蹄时,突然吩咐赵金石:“赵主簿,你等会儿给我买一竹篮花糕来。” 赵主簿正扒拉着她猪蹄汤里的黄豆,问了句:“要那玩意儿干啥?白尾大人的贺岁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带在身上驱驱邪不行吗?要是我上她庙里耍,她突然钻出来吓人,我还得孝敬个花糕,求她饶我一命呢。” 闻言,谢林安和赵主簿都停了筷子,显然是被她未雨绸缪贪生怕死之精神给震慑到,良久无言。
第4章 用过午膳,夏知秋拿了根牙签象征性剔剔牙,揣上赵主簿给她装的花糕包袱便上了山。 寻常的官老爷,得了这家那家的孝敬,出手也就阔绰了。别说出门,就是在家里,没准都买好几个丫鬟小厮来,被人搀着走。她不一样,她是清官,她没钱,且穷得坦荡。 夏知秋惜命啊,别看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治你,那其实是玩养猪流呢,待你中饱私囊,家私千万的时候,朝廷的刀子就下来了,一刀一个,快狠准,割得满手都是油光。 现在的年轻人,一半能有她这悟性,也不会在阴沟里翻船了。 做官难啊。她望着不远处的落日熔金,心底一片怅然。 谢林安换了一身好登山的玄色长衫,他穿月白色直裰的时候透着一股文人高雅,如今穿玄色鸦青云纹的长衫袖袍,又带了点稳重阴鸷。寻常人穿黑显得死气沉沉,偏偏谢林安能将黑衣穿出一股华贵感来,可见,着装也很看脸。 夏知秋盯着谢林安的脸有一刻钟的光景,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并无其他人后,不由蹙了蹙眉,道:“夏大人为何一直盯着在下?” 她回过神来,擦了擦嘴角那被美色所惑流下的点滴湿意,道:“就单纯觉得,谢先生着衣品味很高,这玄色便很衬你。” 谢林安冷笑:“可有人夸赞过夏大人这溜须拍马的技巧纯熟?” 她想了想,答:“谢先生颇有眼光,当今圣上也夸过呢!” 他听了这话,被她一噎,倒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夏知秋没想到白尾大人的神庙这么远,沿着青石台阶走了好一段路,怎样都没走到。 她嘟囔:“莫不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她记得,小时候她娘亲曾说过,雾霭深重的深山老林里,若是有迷路客,那就是被道行高深的狐狸蒙住了人的眼睛,所以走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妖媚的狐狸精,此时正萦绕在她两侧,伸出苍白的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捂住……眼睛吗? 夏知秋猛地闭上了眼,一瞬间想到了陈年往事。 那些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娘亲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看她。 隔着那双手,夏知秋的眼前一片灰暗,她听得娘亲说:“知秋,你不能是个女儿身,明白没?夏家就这么一脉了,若是知道你是个女儿家,你定会被生吞活剥了的。娘亲没用,不能护着你长大。” 她感受她的掌心的温度,越来越凉,直到她无力地垂落。 是死了吗?是死了吧…… 夏知秋握着娘亲的手,看着她的遗容,再伸出手,帮她合上眼睛。 她担心她,担心到死不瞑目。 她曾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爹爹把她留给了娘亲,她又拖累娘亲不能再嫁。 夏家代代独男,留到夏知秋这一代,就只剩下她了。爹爹出事时,她还在娘亲的肚子里,还没等她出生,旁支的人就成日里兴风作浪,企图过继个儿子来,继承夏家的家产。娘亲怄着一口气,将这些肮脏事统统挡了回去,那是她亡夫敛的家财,她不愿让给旁人。可偏偏,她生了个女儿。 夏知秋不知道她出生时,娘亲有多么绝望。 等到她知事了,她便被她叮嘱,她一定要是个男儿身,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是个女儿。只有这样,才能守住夏家,守住她爹爹给她留的东西。 娘亲不知道的事是,即使夏知秋是男儿身,也被这些见钱眼开的亲戚生吞活剥了。 他们企图谋害她,让她自生自灭。她八岁那年被丢到了深山老林中,嗓子也就是那时候被寒风冻得干咳,一用力便咳坏了,成了嘶哑不堪的声音。那些谋害她的人则对外谎称夏家嫡孙因病夭折了,继而家财便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再没有人能拦住他们了。 夏知秋在茫茫雪地里一个人走着,她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就只有这个“男子”的身份。这是她娘亲留给她的东西,她不能丢。 夏知秋也得活下去,这个世间对女子诸多苛求,那便用男子身份活下去吧。 她倒在雪地里,找到她的人,是娘亲的忠仆翡翠。 翡翠将她带到了一处山村归隐,不问世事。即使回了夏府也没用,她没个傍身的人,在夏府也没办法争。他们能害她一次,想必就能害第二次,倒不如在外头讨生活,好死不如赖活着。 再后来,翡翠也死了。夏知秋重要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她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于是,她拿着翡翠留下的钱财,以男子之身入了学堂读书,考取功名。只有自己立起来了,才能保护重要的人,否则一生都是任人宰割的命。 时至今日,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是贪念娘亲在世时留给她的“男子”身份,还是为了好好活下去,走上读书人的路自力更生才女扮男装。等到夏知秋想脱身时,已身处泥泞,她再也不能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了,这会要了她的命。 …… 夏知秋站在原地,恍惚许久。 直到一盏灯笼移到她跟前,照亮了她脚下的路,以及那双银白色的皂靴。天色渐晚,跟来的捕快怕看不见山路,于是点了灯笼,递给了谢林安等人。 “夏大人?”谢林安一贯沉稳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紧张。 夏知秋回过神来,笑道:“无事,就是路有些黑,心里惴惴不安,所以不敢朝前走了。” 谢林安脸上的担忧之色荡然无存,低语:“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被白尾大人勾去了魂魄。” 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背对着夏知秋,冷淡地道:“若是真的怕,那就牵着我的衣角。” “什么?”夏知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又问了一次。 谢林安递过来他的手,道:“牵吧,你连摸人手的技法都这么娴熟,不过是牵个衣角,你慌什么?” 夏知秋语塞,看来谢林安对她确实有诸多误会。不过他诚心诚意要和她亲近,她也不愿拒绝他,于是小心翼翼拉住了谢林安的衣角,跟着他朝前走。 有那么一个瞬间,夏知秋突然不太害怕过去的那段往事了。 只因在昏暗环境里,还有一个人肯朝她伸出手,牵引着她,带她走向光亮之处。 谢林安,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嘛。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俩到了白尾大人的神庙前,谢林安突然将夏知秋朝前推了一把,道:“你先和捕快进去看看吧。” “为什么?”她不解地回头,问他。 谢林安蹙眉,道:“死过人的地方不吉利,你先进去把晦气都沾走,我再进来,这样对我的运道不会有影响。” “我如果说不呢?” 他好笑地看夏知秋:“夏大人,敢说不吗?” “不敢。”夏知秋缩了缩脑袋,大步流星地走入了神庙之中。当时,她的心里只有那么一句话:谢林安,你滚吧! 别的神庙都是各路神佛雨露均沾,而白尾大人占有欲十足,她的庙里只许摆她一尊泥塑像。两侧的香火燃起淡淡云雾,烟熏火燎的,还有红烛在其中忽明忽灭。 神庙没多少通风的窗,全靠烛火照明。蒲团之上,压着一尊断了头颅的白尾大人泥塑像,那狐狸美女的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眼尾纤长,微微眯起,仿佛有眼珠子在其中转动,还能看到人。 地上有一片黑了的血迹,不用说也知道,这里之前躺着的人便是梁家家主。 夏知秋嗅到那血腥味,胃里便不太舒服了。只是当众呕吐有失她官老爷的风度,官威会大打折扣,于是她硬生生忍住了。 夏知秋不忍直视那血迹,看了几眼便和庙外的谢林安道:“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估计就是一个巧合,这梁大爷命背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夏知秋讨论梁大爷,引起他的不满了,这时候,原本亮着的红烛刹那间灭了一盏。 夏知秋急忙拿出花糕,颤巍巍地摆到了泥塑像旁边,双手合十念佛:“白尾大人莫怪罪啊,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吃花糕,多吃点,不够就找赵金石要啊。” 谢林安闻言,径直踏入了神庙之中,他长腿一迈,靴尖踢了踢地上的泥塑像,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底下的蒲团。 谢林安不愧是艺高人胆大,连白尾大人都敢得罪,夏知秋更慌了,帮着邪神骂谢林安:“白尾大人勿怪啊!谢先生年纪轻,不知轻重,没我阅历深,敬重神明的。我会帮你教训他的,你放心,在夏府呢,我做主,让他不吃几顿饭就不吃几顿饭,今晚还能睡柴房。” 说到后头,夏知秋完全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泄愤了。 谢林安听出点名堂来,眼风像刀子,嗖嗖扫她好几眼。 他和捕快合力将泥塑像身子挪开,掂量起底下的那块蒲团,又抚了抚地砖。 谢林安像是琢磨出一点东西来了,他猛地翻开了蒲团底下的那块地砖,只见得地砖底下是一个小坑,而地砖背面,固定着一片寒光凛冽的刀片。 他突然翻出这些东西,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夏知秋想问,又看谢林安这么用心翻找线索,也不敢出声惊扰。 谢林安突然起身,去看那一张供桌。他敲了敲供桌,风轻云淡地道:“我算是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夏知秋惊讶地问:“你找到白尾大人的藏身之所了?” 谢林安斜了她一眼,说:“这件事,只怕不是白尾大人作祟,而是有人在冒充白尾大人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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