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丰年,因大雨导致运进城里的米粮迟迟不到,况且即便到了,很可能损失多半,发霉发芽亦有可能。 商贩定是想屯起粮食,等待最关键的时候抛售。 谢瑛咳了声,听见屋檐上没完没了的大雨,打的瓦片啪嗒啪嗒密密匝匝,院里已经有积水,不耐涝的花喝饱了东倒西歪。 “咱们也省着点吃,这场风暴指不定要持续多久。”谢瑛想,但愿千万不要大坝决堤,否则一旦发生水患,登州城都要遭殃。 周瑄接到登州上报开仓放粮,加筑河堤的奏疏时,已经是灾情之后五日,此时登州淹了数百间房屋瓦舍,几百口人无住可去,急等着朝廷拨粮救济。 他忙批复奏疏,又沉思片刻,召何琼之、澹奕进宫。 登州临海,又逢流寇,水患之前,难保流寇不会趁机作乱。 周瑄拧眉看向何琼之:“厚朴,此事事关紧急,朕命你带一千精兵赶去登州,确保粮仓无虞,百姓尽快恢复常序,所需物品不必与朕通禀,非常时期可从军中急调过去。” “是!”何琼之应道。 “澹奕,你擅长筑堤修坝,此番若能控制住登州水情,回京朕升你两级任工部司主事。” 澹奕亦拱手应声。 周瑄扶额,窗外秋雨淅沥,京城已然下了三日,殿内便潮热难耐。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面朝何琼之,幽眸折出凌厉的光:“云六郎应在登州界内,你若看见他,替朕问候一番。” 何琼之愣住:怎么个问候法? 殿内的光透过窗纸落在漆黑的庭院,如同铺上一层薄纱,袅袅漫漫。 周瑄头疼欲裂,时至今日,他没有找到任何谢瑛活着的蛛丝马迹,可冥冥中他就是固执的觉得,谢瑛还活着。 何琼之走前,周瑄喊住他。 宽大的手掌拍在他肩膀,冷眸挟着试探:“大慈恩寺那日,原定佯伏马车的一队人,为何与朕缠斗不完。” 掌下人呼吸骤沉,何琼之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在慌乱后沉稳答道:“佯伏马车的那队人并未同陛下缠斗,揪住陛下不放的应是尚未查探明了的第三方死士。 臣无能,至今没有找到逃脱那人,否则定可问出一二。” 手掌拿开,周瑄面色晦暗不明:“朕信你,等回来再查。” 帐内昏暗,听着雨声,周瑄入梦。 他许久没有梦见谢瑛,这一回,她的面庞清清楚楚。 她慵懒的靠在美人榻,齐胸掐腰襦裙勾出玲珑有致的身形,圆润秀气的肩颈虚虚挂着绯色帔子,衬的那皮肤雪白滑腻,她撑着腮,微弱的灯火打在左颊,神情柔和温婉,眉眼舒展迤逦,她抬起眸,笑盈盈的朝他看来。 周瑄伸手去抓她的腕子,她却轻巧避开,恼道:“你答应过我,若我活着,放我走。” 他握着她的手指,扯到唇边,心神荡漾时,耍起无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谢瑛,你能去哪?” 他手指抚在她的肩窝,轻摁着俯下身去,穿过乌黑的发,拔去鬓边微颤的步摇, 唇点在肩胛,将要往下游移。 便觉尖锐的利器抵在喉咙,眉眼低垂,撞见她视死如归的决绝。 “你是皇帝,也不能强求所有人都爱你。” 他笑,不顾簪尖的刺痛,往下沉身:“朕偏要试试。” 他敛起温和,半明半昧的面庞俱是阴戾,陡然劈开了谢瑛,她尖声呼叫,握着簪子的手指尖捏到泛白。 “说,你喜欢朕。” “说!” 掌下人软成春水,周瑄眼前却忽然漫开血色,他停了动作,使劲眨眼,却被眼前景象惊住。 谢瑛的簪子插入她的胸口,汩汩血液不断淌出,浸透绸被,浸润两人的衣裳。 他抬手,指间黏腻发红,他深深吸气,只觉得头昏眼花,仿若那簪子钉入的是自己心口,他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一点声响。 像被困在棺椁中,而那片血红蜿蜒直下,他撕破喉咙挣扎喊道。 “谢瑛!” 承禄打了个哆嗦,那两个字极其清楚的蹦到他耳中。 自打谢瑛没了,圣人偶尔去珠镜殿,坐一会儿便折返回来,最近他不再过去,承禄只以为圣人放下,万没想到深夜那人犹能入梦。 捧了茶,他站在帐外,听见圣人急促沉重的呼吸声,慢慢平复,探手取了茶水一饮而尽。 帷帐内濡湿潮热,周瑄惊魂未定间,伸手反复在面前查看,血液的黏腻温热真实到让他惊恐,他胸口剧烈起伏,听到屋檐上轰隆一声。 雨势愈发迅猛。 “承禄,朕要什么没有。”似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推开楹窗,丝丝缕缕的雨点扑面袭来,风吹鼓起他的寝衣,挺拔精健的身躯隐隐透出,双手撑着窗栏,他不断回响梦里那人的绝情。 承禄道:“陛下,天下都是您的。” 周瑄挑起眼尾,俊美无俦的面上闪过嘲讽,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到头来被耍的可叹可怜。 自己满腔真情,而她只不过短短喜欢了一瞬。 他所求不多,但要她屈膝,要她臣服,更要她永不背弃的喜欢。 门咣当一声,谢瑛吓得手一哆嗦,针尖扎进指腹,透出血珠。 几声惊雷混着撞门声,透过雨帘重重打在耳膜。 姚妈妈从榻上站起来,慌乱中抄起笤帚走到屋门口,张望着探出身。 谢瑛搁下绣绷,秀秀抬起头,墨汁洇透纸张,刚画的图样脏污掉,她睁大眼睛,小声问:“娘子,会不会是流寇。” 这两日街上很乱,听闻东面流寇趁火打劫,抄检了好些个铺子。 谢瑛抿着唇,忽听门又响了声。 她们院里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姚妈妈家赵五,另一个是跑腿小厮,其余便都是姑娘,若真是流寇,那么她们毫无抵抗之力。 叩门声渐渐削弱,接着便有人摔倒在地。 谢瑛起身,沿着廊庑一直走到影壁前,竖起耳朵听了少顷,确认没有动静后,便让小厮打开门。 门一开,歪进来两个人。 却是饿昏了。 谢瑛忙叫姚妈妈取来晌午的粳米粥,喂他们喝下后,不多时两人便醒转过来,谢瑛不敢留他们进门,遂给他们拿了几个胡饼傍身,便又合上大门,插好门栓。 前两日听县令说,已经向朝廷奏急,想来赈灾的官员很快便会上任。 她看着乌沉沉的天,暗念这场雨下小一些。 姚妈妈双手捧在胸前,也跟着念叨了阵子:“登州十几年没下这样大的雨了,今岁不知怎么了,没命的泼,好容易有个丰年,全毁了。” 黑灯瞎火,赶路的两匹马歪歪扭扭,几欲摔倒。 云彦扶着上面挂的箱笼,抹了把雨水使劲睁眼往前辨路,沿途走来,客栈全满,且有不少逃难的百姓。 他能撑着,这两匹马怕是没有粮草,不肯走了。 “大人,快到衙门了。” 话音刚落,却见云彦踉跄了下,猛地坠进泥窝里。 “来人,救命啊!” 响彻半空的叫声惊得院里都站起来,谢瑛心口猛一刺疼,紧接着扑通扑通跳的极其快速,心慌且十分不安。 趴在门缝里往外看的小厮,盯了半晌,急忙跑回来报信。 “娘子,斜对面塌陷,有人掉进去了。” 谢瑛吸了口气,问:“人多吗?” 小厮又撅着腚去看:“就俩人,旁边那个趴在边上抓着他手,还有两匹马,上面驮着东西,哎呀,他快撑不住了。” “拿绳子,救人!”谢瑛不再犹豫,话说完赵五便去库房取来一捆麻绳,几人开了门,冲到雨中。 谢瑛站在大门口,翘脚逡巡四下,唯恐突然冲出一伙流寇,她提着心,一双眼又落在泥窝处。 赵五把绳子绑到两人粗的树上,又在自己腰间打了个结,趴下身去套泥窝里的人,套了好几次,连谢瑛都沉不住气了。 好容易套上,几人连拉带拽终于把他拖到安全处。 那人举止斯文,只是浑身上下全是泥汤,看不见全貌,旁边似乎是他随从,快要跪下感谢了。 几人说了什么,便见赵五阔步回来。 “娘子,他们是外乡来的,客栈都住满了,想在咱们院里梳洗一下。” 谢瑛想了会儿,低声与赵五道:“你让他在前院洗,洗完便让他们离开。” 不是她狠心,而是她必须保证这一院人的安全,任何突然出现的都可能危及自身。 云彦扶着膝盖,嘴里鼻腔里全是淤泥,他咳了几声,抬手慢慢捋去发间的水,像被糊住,整个人透不过气。 秋日雨夜,水凉的刺骨,谢瑛让赵五送去一盆热水。 他们很快洗完,又去净房换了身衣裳。 秀秀从那抱着一摞纸经过,迎面撞上,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惊道:“郎君,你怎么来了!” 谢瑛听见响动,蹙了下眉。 便见秀秀飞跑过来,手里的纸张快要散开,发间珠花一颤一颤,她上气不接下气,捶着胸口道:“娘子,你把他们留下吧。” “我认得他,他是青州教过我的郎君,教我画图样的那个!” “青州?”谢瑛犹豫了瞬。 秀秀连连点头:“嗯,他要到各地采风画舆图,偏不凑巧到登州赶上大雨,落脚地都没找到。” 谢瑛手脚有些发凉,她舔了舔唇,往远处的廊下扫了眼,问:“他姓甚名谁。” “他姓云,我听旁人喊他六郎。” “娘子,你留他们住一夜吧,天这么黑,他又刚从泥窝里爬出来,再这么走下去,很容易生病的。” 秀秀摇着她胳膊,明亮的眼睛充满乞求。 半晌,谢瑛点头。 秀秀高兴的蹦起来,谢瑛淡声道:“让他和五爷住在一个院里,不要到这儿来。” “好!” 云彦绞着衣裳的水,滴滴答答落在草丛间。 他也觉得是缘分,能在登州遇到秀秀,当时初到青州,偶然看见秀秀在柜上画图,便指点了一番。 小姑娘聪颖有天分,可惜她阿耶糊涂,要把她嫁给老县令做续弦。 “郎君,你缺什么告诉我,我们娘子人可好了。”秀秀忽闪着大眼睛,兴高采烈,“她收留我画画,做首饰,还给我和珍珍住处,今日便是她让我们过去救你,谁能想到掉进泥窝的人会是你,竟然是你!” 她愈说愈高兴,忍不住小脸涨得通红。 云彦笑:“明日辞别前,定要好好谢谢你们娘子。” 翌日,天依旧乌黑浓稠,起床时停了雨,然刚吃完早膳便又开始滴答。 泼墨一般,院里油亮亮的。 云彦收拾好箱笼,犹豫了下,起身走去隔壁院子。 碰见赵五,他拱手作揖:“赵五哥,能否先将这四箱书籍暂存贵府,等我找好落脚处,再来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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