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了下,周瑄撩开车帷,远远能看见京城高耸的楼宇,袅袅的青烟。 碧空万里无云,沿途可见黄澄澄的果子挂满枝头,草木绿意转至浓烈,似染上霜雾,不再是夏日时节的清浅淡薄。 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撩动她的发丝,缠卷在指间,如是反复,不厌其烦。 “谢瑛,给朕绣个香囊,打个络子。” “嗯。” 谢瑛下意识答应,左右在宫里没旁的事,消遣也好。 “还记得第一次你送朕的礼物吗?”似在回味,周瑄见她没有反应,不禁手下用力,揉痛她耳垂。 “香囊和络子,朕要一模一样的。” 谢瑛兀的睁开眼来,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她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初做了个什么,她记得自己送过香囊和络子,可上头绣的是何图样来着? 青竹?还是松鹤,或者菖蒲。 络子草花结还是如意结,难不成是祥云结? 周瑄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愈发觉得悲凉,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她竟没了一丝印象。 大掌攥了下,谢瑛蜷起身。 听他哑声道:“并蒂莲香囊,梅花攒心络子。”
第43章 甜吗◎ 宫中最先得了消息的是赵太妃, 彼时昌河公主回宫小住,正巧看见承禄安排撵车,便知陛下将要归来。 她最近与曾嘉和闹得不快,偏又拿捏不住他肆意洒脱的性子, 向母妃诉苦, 原想获得慰藉,反被责怪无理取闹, 小题大做, 她是苦闷的不行,听到陛下回宫, 当即在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 汝安侯虽有荫封,可族里后辈没有功名在身, 若能给曾嘉和求个一官半职, 哪怕闲养着, 于曾家也是添彩的喜事。 撵车从丹凤门过了御桥, 径直向北行驶,待吹到太液池的冷风, 谢瑛醒转过来,她挑开车帷,往外看了眼。 傍晚时候的宫城, 笼罩在金辉之中,波光粼粼的水面浮荡着银杏叶子,周遭清扫的黄门宫婢纷纷停下活计, 躬身低头,目送撵车离去的时候, 有人听见车内女子说话的动静。 宫内秘闻诸多, 事关圣人, 稍有差池便会殃及脑袋,故而他们个个噤声,不敢议论。 昌河公主在清思殿前等了许久,站到双腿发酸,余晖尽消,周瑄还未回来,她不耐烦,又不敢走,巴望着今夜能把事情定下,如此明日回侯府,自然面上有光,曾嘉和定不敢置喙其他,乖乖俯首认错。 她想的甚美,然等的愈发心焦气躁。 这个时辰,撵车早该到了。 昌河公主跺了下脚,拽住黄门打探,才知陛下半个时辰前便回到宫中,如今安歇在珠镜殿。 提到珠镜殿,昌河公主心有余悸,上回她私自闯入,被陛下训斥且罚了禁闭,她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去。 “皇兄在珠镜殿做什么?” 小黄门躬身答话:“回殿下话,奴才不知道。” 昌河知道珠镜殿先前住的人,还是在大慈恩寺刺杀那日,她都诧异,缘何王家消息那般灵通,王毓得了信却不告诉自己,谁又能想到只是为了除去皇后路上的绊脚石,王家冒失的赔上整个家族。 得不偿失,悔青肠子。 时至今日,王毓仍不放弃走动,前些天还给侯府送上拜帖,想约着见面聊聊,昌河公主牢记赵太妃的嘱咐,径直回绝,然心里到底不落忍,可又不敢冒头。 珠镜殿,门前宫婢鱼贯而入,手中皆捧着各色箱匣,昌河诧异极了,走近些,听见院里有人说话,嘴里说着“娘子”之类。 承禄自里头出来,见公主竖耳立于墙下,身子趴在上面如蜈蚣一般,不由咳了声。 昌河红着脸跳下来:“中贵人。” “殿下何故如此?” “皇兄还有多久才能出来,我寻他有点事。”昌河背起手,眼睛巴巴往里瞟着。 承禄犹疑:“说不准,陛下可能歇在珠镜殿。” 昌河公主惊得张大嘴巴,忽然低呼出声,拉过承禄的衣袖小声问道:“皇兄有侍妾了?” 若是正常妃嫔,礼部定然早早备好册文、宝文送至内阁,再者也没听说宣册受册,故而顶多是个侍妾,也可能是暖床的婢女。 毕竟陛下是虎/狼年岁,多年不曾开荒,哪里忍得住长夜漫漫。 承禄蹙眉,提醒道:“殿下慎言,这位贵人您冲撞不得。” 他这般说,昌河心中便有数,遂没胡搅蛮缠,巴巴问:“那你帮我问问皇兄,何时出来,我有要事找他。” 白露和寒露简直呆住,看见谢瑛的刹那,她们不约而同用力搓眼确认,确认她是真的,不是假的,然后便委屈的哭起来。 谢瑛摸摸她们的脑袋,鼻尖亦是涩涩。 承禄进来秉报,周瑄正欣赏主仆重逢的感人场面。 “让她进来说话。” 昌河公主难以置信,重复了一遍:“中贵人,你没听错吧,皇兄让我进去?!” 承禄笑,拱手将人往里让:“殿下,切记谨言慎行。” 昌河公主性子大大咧咧,心眼却不坏,赵太妃从前在宫里安分守己,与人交善,故而也得了个顺畅享乐的晚年。 承禄引着她进去,待走到内殿,昌河便有点打怵。 周瑄瞥了眼,音调轻快些:“怎的,胆子都去哪了?” 昌河讪讪低下头,迈着小碎步走进去,甫一抬眼,便看见一袭藕色长裙的谢瑛,眉目潋滟,雪肤盈盈,她站在床榻前,手里捏着一柄团扇。 “她.她不是死了..”昌河捂住嘴,又惊又怕。 承禄递了个眼色,昌河立时觉出自己举止不妥当,她低下头,绞着帕子道:“陛下恕罪。” 转头看见昌河,谢瑛也是纳闷,奇怪周瑄竟肯让人瞧见他金屋藏娇,她身份尴尬,自然藏起来最是省心。 转念一想,早在去大慈恩寺那日自己便已暴露在众目睽睽,如今安然无恙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周瑄着人添置了不少物件,像是刻意要把殿内填满,琳琅满目的首饰应接不暇,山珍补品源源不断,她只看了一眼,便知那些东西皆是上品。 他愈是待她好,她便愈发觉得不安。 就好像逢年过节屠夫宰羊,临死前夜总要喂顿好的。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这是宠爱,他无非想打断她脊骨,揉烂尊严,让她彻底臣服,待她沦陷在那温柔蜜意中时,便是被他弃若敝履之日。 谢瑛冲昌河公主福了福礼,见她依旧滚圆着眼睛缓不过神,便先行去往寝殿,收拾换洗。 白露和寒露又哭起来,两人跪下伏在她腿上,断断续续诉说她不在的日子,珠镜殿发生的细枝末节,琐碎繁复。 “奴婢懊恼又伤心,只恨自己没有跟去,如今娘子平安无恙,回头奴婢定要去观里烧香还愿,谢谢真人菩萨保佑娘子逢凶化吉,便捐上一个月的例银我也情愿。”白露又哭又笑,抹了眼泪通红了眼睛。 寒露也说:“我也捐。” 谢瑛百感交集,不枉她总琢磨接她们过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落到珠镜殿中,哪都去不了。 昌河坐了少顷,谢瑛听到她要为曾嘉和谋官职,而周瑄似乎早有打算,派了个承奉郎散职让他补缺。 入夜,谢瑛缩在榻内,周瑄拥着她滚进衾被,又揉又捏直把人弄得大汗淋漓,急喘不止,才消停下来。 “你且歇好身子,过几日朕定要变本加厉同你讨要。” 隔着寝衣,谢瑛觉察出他某处的异样。 故而动也不敢动,瓮声瓮气嗯了下。 许是太累,两人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霜雾未散,周瑄赶去紫宸殿料理朝事,谢瑛便又躺了会儿,赖到晌午才爬起来,用了碗羹,没甚胃口。 “娘子,陛下允你随处走动,不必再拘着避着了。”白露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像是看到盼头,也比从前更有底气。 谢瑛瞧了眼镜中人,往上托起步摇,笑道:“簪一支就好,压得头疼。” 白露依言,梳坠马髻,将缠枝石榴金钗步摇插/进右侧。 “娘子,咱们出去走走吧。” 谢瑛见她们两人快憋坏了,遂穿上披风领着出去,珠镜殿的一个得力婢女也随行同去,她话少,行走间步履坚定,像是有身手的。 太液池的鲤鱼游得欢畅,看见人后不但不逃跑,反而亲昵的围着打转,谢瑛便知他们都是被喂久了,没有戒心。 白露和寒露孩子似的,一手捧着鱼食,一手摁着石柱头,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鲤鱼很快在跟前游成一片。 谢瑛想,若此时一网子撒下去,少不得要清仓。 跟人一样,依赖成性连起码的防备都没了。 耳畔传来说话声,很熟悉,谢瑛抬眼望去,看见同样投来目光的人。 对方显然被吓到,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方又提步朝自己走来。 “瑛娘,你果然...”曹氏欲言又止,警惕的环顾四周,见无人,还是没敢说出在长乐坊时,骂谢瑛的话。 今日赵太妃寿辰,人越老越爱热闹,她请了不少官眷赴宴,其中便有曹氏。 云臻本也要跟来的,可念及她受罚刚过,不好出来抛头露面惹人议论,便只得不情不愿作罢。 “曹大娘子想说什么?”谢瑛并未起身,只坐在美人靠上照旧往水里撒放鱼食。 这姿态,让曹氏如鲠在喉,偏发作不得,硬生生咽下窝火。 “你果然攀了高枝,难怪瞧不上六郎,离得那般坚决。” “对,我是攀上高枝,既知道,曹大娘子怎还敢用此种语气冒犯于我,不怕惹恼我,重重罚你吗?”谢瑛不欲与之纠缠,扰了兴致,遂说话毫不客气,专挑难听的扎她。 曹氏果然被下了脸面,气急撇出狠话:“劝你一句,高处不胜寒,且那是金枝,只有最尊贵的凤凰才配栖居,像麻雀之类的野鸟,贱鸟,不定哪日就从枝头跌下,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曹大娘子,你怎么这般恶毒。”白露攥着鱼食抬起头,“你不想想,自己身上戴的珍珠镯子,手钏,珠钗,都是谁给置办,谁给精挑细选来的,我们娘子哪里对不住你,要你这样诋毁咒骂!” 曹氏不妨被丫鬟回嘴,愈发脸沉,可白露说的挑不出错,她今日赴宴一应穿戴,皆是谢瑛送她的礼物,便更加恼火,磨了磨牙根,气的扭头离开。 “人怎么能如此反复无常,当初姑娘对他们真真有求必应,他们也是极好相与的模样,可现在,仇人一样,岂不叫人心寒。” 她和寒露抱不平,谢瑛却很坦然。 “开始便别抱着真心换真心的念头,分开也就不会糟心,你把他们当东家,当主顾,做自己该做的,一拍两散倒也没甚好生气恼恨的。” 周瑄多日未至,浸在紫宸殿看奏疏,前两日听闻澹奕上表了治水论,周瑄连夜与工部商议,不日将会下发各地,用以应对明年水患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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