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宴日 用过早膳后,宫人们鱼贯而入,侍奉周瑄更衣。 他身量挺拔俊朗,穿上玄色衮服,戴十二旒冠冕,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严。 承禄低声说了一句:“何大将军特意送信回来,道今日是谢娘子的生辰,他问陛下可有特殊安排。” 周瑄道:“跟他说,朕要同西凉使臣宴饮,便不去了。” 谢瑛于妆奁前,换上一件绯色长裙,上面绣着缠枝牡丹纹,金丝勾边,外罩一条泥金长褙子,梳妆时候,又挑了对牡丹攒珠步摇,最后画上花钿,起身,白露和寒露忍不住感叹。 “娘子愈发好看了。” 雪未停,下的米粒一般。 谢瑛披上氅衣,拢好兜帽,何琼之便在院外等着了。 他带了把伞,看见谢瑛时眼睛一亮,只觉面前人明媚如花,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分外叫人挪不开眼。 “可吃汤饼了?”他给谢瑛打伞,自己则露在风雪里。 谢瑛把伞往他头顶推去,指着兜帽抬眼笑:“吃过了,你自己举着便是,我想吹吹风,况且这么大的雪打在身上很是舒服。” 如是说着,她睫毛沾了雪,眼睛更亮了。 白露和寒露知道谢瑛有话要问何琼之,故而隔了些许距离,远远能瞧见两人的影子。 何琼之调小步幅,走在谢瑛外侧。 梅林只开了零星几朵,也都掩盖在积雪中,偶尔风吹起浮沫,露出嫣红的花瓣。 谢瑛垫脚折了一支,捏着转过身来。 “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 何琼之眨了眨眼,拂去雪粒子,点头:“你问。” “他是不是要娶西凉公主。” 何琼之咽了咽喉咙,眼神飘忽不定的看向四下,唯独不敢看谢瑛的眼睛。 谢瑛心中有数,暗暗掐着手心附上淡淡的笑。 “西凉有意献上公主,我只能说,陛下尚未裁定,一切都有转机。” 谢瑛望着他的眼,何琼之惯不对她说谎,他从来坦荡,爽朗,黝黑的皮肤精健紧绷,这样冷的天,他头上居然冒汗。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树枝被压得几乎断裂,时不时发出噼啪的惨淡响声。 何琼之拿眼打量,遇到危险处便抬手替她遮挡。 走到梅林深处,谢瑛捏紧梅枝,手指慢慢掐到半开的花瓣,声音清浅却又肯定:“何大将军,他是不是要把我送去西凉。” “和亲?”
第48章 谢瑛,开门◎ 西凉王丧妻三载, 今将明珠送至京城献给周瑄,亦让使臣转达两国友好意图,请当今赐他继妻,西凉诸国势力悬殊, 唯西凉王能纵横捭阖, 统筹制衡,高昌、伊吾以及居延等国近来与朝廷交好, 亦有西凉王牵制的功劳。 谢瑛在紫宸殿时, 看周瑄批阅西凉诸国奏疏,字里行间也明白西凉王想借周瑄之力, 进一步巩固自身势力,毕竟周遭小国流窜作乱, 于他而言是潜在威胁, 于本朝而言亦属难缠消耗。 上月, 周瑄命尚衣局为她做了不少华服首饰, 她便开始猜到,周瑄有意与西凉王结亲。 还有最后一封信, 信上说: “十一娘,明日是我生辰,老地方, 我有话跟你说。” 谢瑛回他: “好,我等你。” 然后,她亲眼目睹了先帝与阿娘丑事, 心内又惊又惧,再想到自己和周瑄, 便觉得恶心至极。 兄妹怎么可以在一起? 而他们两人竟纠缠了数年, 不知廉耻甚至私定终身。 那一夜, 她咽下想说的话,用最决绝的方式同周瑄割裂。 亲眼看着他从满腔欢喜变到神情痛苦,直至目光冷鸷幽深,与那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说:“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贺礼。” “十一娘,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贺礼!” 他终于可以报复回来了。 以最轻蔑的姿态,连见面都不肯施舍,在她生辰,他与别人把酒言欢,畅谈大婚。 他说过,她一定会后悔。 谢瑛一眨不眨的看着何琼之,又问一遍:“是不是要送我去西凉。” 何琼之惊住,连连倒吸了几口气,脑中不断浮想近几日的情形,当今说过的话,别有所指的眼神,当今偶尔感叹,道破碎终究难圆,有些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待真的尝到滋味,却也不过如此。 彼时他没往深处想,只以为是什么不要紧的物件。 何琼之诧异,恍惚,抬眼见谢瑛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而那笑容仿佛刀子,淬着冷意扎向自己。 他逃了,眼神避开,“不可能,陛下不会这么做。” “你犹豫了,不是吗?”这一瞬,谢瑛眸里的光亮熄灭,转过身,她拢着衣领往山上走。 何琼之羞愧难当,亏他大言不惭把谢瑛当做妹妹,却不敢承认陛下当真有和亲西凉的旨意。 西凉王半截身子入土,年岁都能当谢瑛阿耶。 “大将军,你帮帮我吧。” 雪中的谢瑛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她侧着身子,站在高处往下看向何琼之,鼓起的氅衣扇开柔软的弧度,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身体。 有那么一刻,何琼之觉得谢瑛能被大风吹走。 他握成拳,不敢应声。 “我猜他会让你送亲,如此途中便有千般坎坷隐患,跋涉之下我或是病死,遭袭,或其他意外状况,他会另择和亲人选,不是非我不可...” “陛下待你不同,十一娘,你别往坏处想。” “大将军,事到如今你还在自欺欺人。”谢瑛下了一阶,扬起的氅衣扫过何琼之手背。 他唇动了下,身量如山峦般伫立。 “他想用同样的手段报复我,仅此而已。” “你仗义正直,视他为兄为友为君,此生对他绝不背叛,可我也曾称呼你为阿兄,你说过会像妹妹一样庇护我,而今却要为了他,舍弃对我的承诺?!” 谢瑛知道自己咄咄逼人,可她不想嫁给西凉王。 她只能利用何琼之的友情,逼他退让妥协,逼他同情自己,放弃对周瑄的忠诚。 “我不能。”何琼之艰难挤出三个字,已经难以面对谢瑛的注视。 风从耳畔呼呼刮过,像巴掌一样搭在脸上。 谢瑛似要再度开口,忽觉小腿倏地一疼,她跌坐在地上,神色痛苦的去捂腿肚。 与此同时,一条蛇犹疑着挪动,蛇信子嘶嘶往外吐着,警觉而又极具攻击性。 这样的时节,犹能被蛇咬到,谢瑛愈发觉得自己流年犯冲。 何琼之眼疾手快,抽出长剑将那蛇一劈两截,近前扫了眼舌头,当即脸色大变。 不仅是毒蛇,还是剧毒! 谢瑛的脸和口唇很快凄白。 何琼之跪下身去,顾不得避讳用力扯破谢瑛的裤腿,冬日衣裳厚重,幸好他有的是力气,他把自己垫在地上,横起谢瑛的小腿双手不断挤压乌黑的伤口。 谢瑛疼的揪住何琼之衣角,指尖攥到发白,她觉得力气像抽丝一般流淌,手脚逐渐冰凉,她望着何琼之,追问道:“你当真不念一点旧情,当真不肯帮我吗?!你不是信誓旦旦说,绝不叫人欺辱我,伤害我。 就只因为是他的旨意,不管是对是错,哪怕将我推入火坑,虎口,你都没有二话! 你还是我认识的何琼之吗!!!” 一声声质问令何琼之面红耳赤,他不敢松懈,又不敢答应,甫一对上谢瑛神情惶惶的脸,他便觉得无地自容。 谢瑛快要受不住,又冷又疼,她开始打颤,眼皮一点点合拢。 何琼之喊她:“十一娘,不要睡着,会出人命的!” 他用力往外挤黑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谢瑛忽然挣扎,虚弱的腿胡乱蹬踹,何琼之握不住,找不准伤口,着急忙慌快给她跪下:“十一娘,你别闹了。” “你不答应,我宁可今日便死了。” “我不受辱,宁死也不做西凉王的女人。” 她心灰意冷,脑子里糊涂的只剩一个念头,她咬着舌尖,唯恐听不到答案便厥过去。 极快,又仿佛过了很久。 何琼之硬着头皮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谢瑛松了口气,苍白的唇扯开一角,“谢谢” 何琼之再不敢耽搁,用力将毒血挤净,直到呈现鲜红色,他收手,从破开的裤腿撕下布条,利落缠裹好。 抬头,谢瑛早已昏死过去。 他动了下,领口扯紧。 谢瑛的手死死拽着他衣角,饶是昏迷,仍像攥住最要紧的东西,像在提醒他,别忘了应下的承诺。 他叹了声,弯腰将人打横抱起,一路疾冲朝着行宫奔跑过去。 白露和寒露见状,便知出了事,两人双双跟在后头,听说是被蛇咬了后,险些吓哭,幸亏何琼之有经验,将谢瑛抱回去,即刻着人请来随行奉御。 他走不开,屈膝跪在床前。 谢瑛揪着他的衣角,乌黑的长睫投落阴影,眉心紧紧蹙着,唇色仍旧发白发乌。 鬼使神差,何琼之抬起手来,帮她把碎发抿到耳后,指腹触到她的皮肤,像被火烫到了似的,倏地弹了回来。 冬日蛇少见,故而没有预备伤药,奉御看过后便令人骑马去取贝母等物,自己则赶忙去调适合的药酒。 嘈杂的屋内霎一静寂,寒露和白露便红了眼眶。 “她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挤出大部分毒血。”何琼之安慰她们,更像是让自己心安。 朝宴上 周瑄眼皮跳了几下,便见承禄连滚带爬跑来。 “陛下,出事了,谢娘子出事了!” 周瑄心脏骤然停跳:“她怎么了?” “谢娘子被毒蛇咬伤,性命垂危....” “陛下,陛下...” 周瑄犹如被人一掌击碎胸口,他往下咽了咽嗓子,手里捏着的杯盏咔嚓碎裂,瓷片扎进肉里,他却像是浑然不觉,唇动了下。 “备车。” “不,备马,朕即刻要去行宫!” “快!” 谢瑛仍昏迷着,面唇惨白,额头不断冒虚汗。 何琼之将情形与周瑄解释一番,“毒血清除的差不多,已经着人去寻贝母,眼下也快回来。” 谢瑛蜷曲着身子,窝在床边,双眸紧闭,神情痛苦,周瑄只看了眼,便觉一把刀子插在胸口不停拧转,他晃了下,扶着床栏稳住身形。 绑缚的小腿细长滑腻,可却冷得没有温度。 周瑄俯下身,在何琼之与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唇贴上伤口,往外吸取毒血。 “陛下,不可!”何琼之大惊失色,想要阻止。 周瑄一记冷光瞥去,嘴角挂着乌黑的血珠。 继而又吸了几次,吐出来的血已经跟常人无异。 何琼之赶忙递过去清水,紧张道:“陛下,快漱口!” 周瑄喝水时,眼眸依旧盯着谢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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