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萧璃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牢房,而范烟依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良久之后,牢房中才响起一个声音—— “好,我等着看。” * 随着显国公的案子逐渐落下帷幕,三司之人的神态也逐渐从暴躁变得从容,脚步也不再那么匆匆,又开始在意起仪态了起来,当街啃饼什么的,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等到把最后一卷案宗归档,杨恭俭,郑明,还有回京不久的王放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回首过去这两个月……不,不,他们并不是很想回首,只想回府睡觉。从今往后,府里醒神汤这笔费用,大约是可以省下了。 “咱们三司今年这么辛苦,也不知过年殿下会不会多给些赏赐。”王放一边说着,一边动了动脖子,随即便听见脖颈骨节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子贤平日里还是该多些活动活动关节才是。”郑明听见那喀拉喀拉的骨头声,戚戚然道:“不然到了老夫这把年纪,可就要遭罪了。” “老师说的是。”虽然王放如今的官阶比郑明还要高半阶,可对这个从前的上官,他向来尊敬,因此也一直以老师相称。 “赏赐?”杨恭俭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年关,我们公主殿下怕是过不太好了,还赏赐?” 郑明与王放对视一眼,问:“这是为何?” “这么老些官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免职的免职……前些日子我瞧见那新上任吏部尚书,就差抱着裴大人袖子抹眼泪。”杨恭俭说:“这么多空缺,要补齐,可够人头疼的。” “可是……”郑明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真像吏部尚书提议的那般,因为这个就给犯案的官员恩赦……既有大周律,那还是当依律行事才对。再说,杨大人您处置起来也没有手下留情啊。” “那些渎职枉法之人确实应该处置!”杨恭俭说:“既读过圣贤书,又屈从权贵,行通敌卖国之举,简直我辈之耻!” “那您还看公主殿下笑话……”王放嘀咕道。 “我……我就是……”杨恭俭话说了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不再言语。 郑明与王放又对视一眼,心中暗笑。这杨恭俭倒还真是倔强,因着闺女的事,这么多年了,一直看不惯公主殿下。从前是这样,现在,竟还是如此。真是倔如犟驴! 那时郑明和王放心中还同情公主,惹上这么一头犟驴,但是第二天,便只剩下哭笑不得了,只能在心中感叹,这两人怕不是前世有什么宿世冤孽吧。 杨恭俭脚打后脑勺忙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松口气,结果这气才松了不到一半,就被公主殿下一顿乱拳,打回了腹中。 第二日的朝会上,群臣议好朝事,正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忽闻上首公主殿下道:“哦对了,大明宫的尚宫杨蓁这几年来兢兢业业,处事有方,之前宫变,又保护皇孙有功,如今赶上朝堂官员零落,本宫打算擢她入朝,替诸位大人们分忧。”全然一副理所当然,公事公办,只是通知尔等的做派。 宣政殿有那么片刻的鸦雀无声,紧接着,就听见杨恭俭几乎变了调的惊呼:“这,这怎么能行?!” “这,这怎么不行?”萧璃脸上带着调皮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杨恭俭变脸,回问。 听到萧璃惟妙惟肖地模仿杨恭俭的声音,王放忍着笑,悄悄看去,只见杨御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殿下,这怕是不太合规矩啊。”吏部尚书赶忙站出来说。 “不合什么?什么规矩?”萧璃一脸我听不懂的疑惑模样,说:“你半个时辰前才当着众朝臣的面,说如今空缺太多,正是该不拘一格选调人才之时。”萧璃往后一靠,扬起下巴说:“这怎么本宫照李大人说的做了,李大人反倒说本宫不合规矩?自食其言,不太好吧。” 李尚书被萧璃怼得说不出话来,想了好半天,才找回思绪,说:“这,杨蓁身为女子……” “李大人,慎言啊。”萧璃拂了拂衣袖,说:“先看看本宫,再想想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吏部尚书想说的话瞬间被憋了回去,但他哪里肯就此言败,又道:“杨尚宫即便处事有方,那也是掌宫中内务……” “是,所以本宫打算擢杨蓁去个差不多的部门。”萧璃摸着下巴,有商有量的样子,道:“众卿说户部怎么样?户部主事空着好几个吧?” 户部尚书闻言,眼前立刻一黑,立刻走出来拒绝道:“户部公务繁重,恐难能由女子胜任,还请殿下三思。” “户部的事儿确实繁重……但是不对呀,宋大人。”萧璃倾身向前,看着宋尚书,说:“你宋氏世家大族,族中事务一样繁重,我怎么记得几年前你还跟老杨为长子求娶过杨蓁,要她做你宋氏冢妇来着?怎么那时候你就不觉得杨蓁不能胜任了?” 忽然被叫做老杨的杨御史:“……” 宋大人脑子一炸,只觉得这时若是退让了,他怕是就要迎来一个女子作为下属,成为当世笑柄!当即不管不顾道:“殿下慎言!我宋氏怎可能迎娶那等忤逆女子做冢妇?!” 宋尚书话音一落,就感觉宣政殿陷入了奇怪的安静,而上首的萧璃却往后一靠,没理会宋尚书,反倒是转向杨恭俭那边,道:“杨大人,这话本宫都听不下去,你能听得下去?” 宋尚书回过神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杨恭俭这些年参百官而不倒,吵千架而鲜有败绩,那嘴唇简直跟两片铁皮一样,天生就是生来吵架的!而这些年朝臣们也早就看出来了,杨恭俭的死穴就是他那个宝贝闺女,没看见这些年他怎么疯狗一样追着公主殿下咬吗? 如今宋尚书当着杨恭俭的面诋毁他家闺女……嘶……有那了解杨恭俭的朝臣,简直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想要看他怎样怒喷宋尚书了! 果不其然,杨御史跟宋尚书立刻争执起来,两人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引经据典,波及范围越来越广,最后,竟然半数文官都加入战场,吵吵嚷嚷,比菜市场还嘈杂。武官们事不关己,高兴地在一旁看热闹。 而挑起这一切争端的萧璃,单手撑着脸,看着下面,竟也是一脸的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她模样,若不是情况不允许,怕不是还想添杯热茶,来盘糖果子。 中书令实在看不下去了,太阳穴被这群人吵得砰砰直跳,他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凑到裴晏身边,语带祈求,道:“裴大人……” 萧璃一脸只要吵不死,就可继续吵,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如今能够制止众人的,怕是只有裴晏了。 裴晏面色平静地对中书令点点头,然后开了口。 清冷如玉的声音一响起,便让那些争执不休的文臣们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看向站在最前的裴晏,只见他对萧璃躬身一礼,道:“殿下这个提议,臣以为不妥。” 萧璃脸上的笑渐渐收了,身子也坐直了,问:“哦?哪里不妥?” “杨尚宫即便熟掌宫务,但到底不曾在外为官,贸然调去户部,恐不能服人。”说到这里,萧璃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裴晏却无视她的神色,继续道:“且我大周官员,多的是十年寒窗,应试中举,这才得以为官。臣相信杨尚宫优秀出众,可却从未科考,更不知其学识,殿下仅仅因为私交便要让杨尚宫入吏部……”裴晏俯身,道:“恐有损殿下清名,臣,恳请殿下三思。” 宣政殿一片安静,朝臣们一边心中对裴晏佩服,一边又担心他如此犀利顶撞,怕恼羞成怒的公主殿下忍不住将他暴打。 但他这段话说得实在在理,既承认了杨恭俭女儿的能力,又言明了利害,除了公主,谁都没得罪,高,实在是高。 机会难得,朝臣们见萧璃一副找不出反驳之语的样子,连忙跟着出声。 “臣附议。” “臣也附议,请殿下三思。” 朝臣中,只有王放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敷衍着跟着说了一句附议,却已然料到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萧璃紧紧盯着裴晏,眼神晦暗不明,就在朝臣们已经开始思索,若是公主殿下忍不住当朝暴打裴大人的话,他们是上去阻拦还是上去阻拦的时候,萧璃忽然笑了。 “那就这样吧。”萧璃笑着说道,哪有半点儿恼怒。 朝臣们刚松了半口气,就听见萧璃又说:“来年春闱,杨蓁一同参加。保护皇长孙的功绩,换个春闱的名额,应当不算过分?” 这松到一半的气卡在喉管,上不去,下不来,甚是难受。 “考同样的卷,做同样的题,弥封誊录,若得中选,便一同参加栓选,怎么样,公平吧?” “这……”朝臣们想要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拿眼睛去瞧裴晏,却见他也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出声反驳。 “怎么?反对?”萧璃带着嘲意一笑,阴阳怪气地道:“这都不同意,诸位大人们不会是担心你们十年寒窗的学子考不过杨蓁吧?” “这怎么可能?!”立刻有朝臣反驳出声。 “那就让她去考!”萧璃一锤定音,道:“若是她考不上,本宫也不会予她特权,白白占了旁人的位置。” 朝臣们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裴晏,觉得如此也不是不行。这局面总比直接进户部当主事好太多了。 “哦对了,”见朝臣们不在反驳,萧璃又道:“此次春闱,杨大人就避避嫌吧,也免得你认出杨蓁的文风,失了公正。” 杨恭俭板着脸,应了声是。 殿下这是怕自己暗中让阿蓁落选,现在就开始防着他,可真是……可真是……杨恭俭一边心中憋气,一边又觉得,殿下对阿蓁,也当真是思虑周全,倾力维护了。 “行了,都吵累了吧,退了吧。”萧璃摆摆手,说。 “是。”朝臣们应声。 “哦还有,各部各寺该交的年终汇总,来年章表,务必于本月上呈,本宫会在年前批复发回,给你们修改。” “……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应声,第二声却带着掩不住的丧与疲惫。 * 大明宫中,萧璃与杨蓁相对而坐,萧璃看着对面的女子慢条斯理地研磨茶粉,烧水分茶。 “阿蓁,我也只能做到这般了。”萧璃说。 “一个春闱的机会,于我足矣。”杨蓁浅浅一笑,说:“阿璃,春闱,这是我原来只敢在梦中想想的事。” “如今给你准备的时间已然不算多。”萧璃接过杨蓁递来的茶,问:“你可有把握?” “为了这一遭,”杨蓁笑笑,说:“我已准备多年了。” 萧璃饮了茶,轻轻一叹,道:“范烟有一句话说的确实不错,我这条路,寻常人确实走不得。”她抬起眼眸,看向杨蓁,说:“我却希望,若未来还有其他有范烟之能的人,不必困于小小一方天地,也有另一条路可以试着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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