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听了这话,没抓住重点,只皱着眉头问:“我哪里学问不好?” 那师弟一愣,看了眼她桌上先前课上写的文章,上头用朱砂批了一个很是显眼的丙等…… 闻玉沉默片刻,自暴自弃地伸手要将那卷子收起来,却忽然从旁伸出一只素白修长的手先一步从她桌上拿起了卷子。 几人这才发现学堂里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人人都抬头看着站在闻玉身后的男子,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情。 卫嘉玉还是穿着那一身熟悉的月白色长衫,腰间一柄玉带,勾勒出他细窄腰身,显得身姿挺拔,当真是长身玉立,清逸非凡。一旁几个刚上山的弟子,显然也没想到这位师兄竟如此年轻,又回想起刚才议论他的那些玩笑话,不由自主地悄悄交换了一个目光,偷偷地羞涩笑了起来。 卫嘉玉像是没有察觉到四周的目光,只低着头一目十行地读完了闻玉写在卷子上的文章,在满室寂静中,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温声点评道:“文章笔法虽稚气,读完却也别有童趣,叫人耳目一新。” 他说完这话,又弯腰从闻玉的书桌上拿起一支笔,动手将那卷子上先前一位先生留下的“丙等”划去,随即改成了“乙等”,才又将卷子放回了她的书桌上。 前一刻还在脑海里的人转眼间出现在眼前,闻玉接过卷子的时候有一会儿没有回过神。等终于反应过来时,已经见他走到了屋子正前方的讲席前,看着底下众人,目光平静地解释道:“林先生告了病假,从今日起,暂时由我担任这门课的教习师兄。” 卫嘉玉确实曾担任过文渊的教习师兄,不过自从他成为文渊首席又被定为下任掌门之后,杂事缠身,便再也没有替先生来给师弟师妹们上过课了,更何况还是给今年刚上山的新弟子授课,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他见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忐忑,又温声道:“各位上山读书,本是为了求学问道,无论学问高低在我眼中都是一样,不必担心我会厚此薄彼。” 前头刚对闻玉说过“卫师兄眼里只有圣贤书,恐怕只喜欢如他一样学问好的”那位师弟听见这话,忍不住在心里来回琢磨两遍,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话像是针对他的。 其他人却没有想这么多,只觉得卫师兄果真如传闻所说的那样是位翩翩君子,尤其是与宋子阳一比简直高下立现。虽知道他只是暂时来代林先生的课,但一时不禁希望林先生这病假告得最好再久一些才是。 等卫嘉玉正式翻开书开始讲课,学堂里便又安静下来,再没有一点儿声音。一时屋中只能听见一道清润男声,悦耳动听,窗外鸟雀都仿佛不再吵闹。 卫嘉玉讲课时神情自若,说文解字语调轻缓,所有心思都在手中的书卷上。偶尔有弟子起身回答时与他目光对上了,见他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目光也很柔和,又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屋子里许多弟子都是头一回听卫嘉玉讲课,原以为以卫嘉玉的程度为他们上课或许会不太习惯,没想到他讲得通俗易懂,竟丝毫不显枯燥。于是屋里一双双眼睛都好奇又热切地盯着这位文渊首席——除了闻玉。 她起先还有些恍惚,不明白卫嘉玉为什么早已上山却这会儿忽然以教习师兄的身份出现在这儿,于是从头到尾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像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来似的。但卫嘉玉像是恍若未觉,开始讲课之后再没往她这儿看上一眼,便是捧着书从她身旁经过,也是目不斜视。 于是渐渐的,闻玉又开始走起神来,以卫嘉玉的性子做什么事情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这段时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自己那天从金陵离开后,是不是又发生了其他事情? 学堂里光线明亮,人人都低头看着课本苦思,只有她一个人背脊挺得笔直,一手支颐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神色淡淡的,人群中如同一只高傲的白鹤,短暂地栖息在这屋子里。 于是一堂课上至大半,众人便见卫嘉玉忽然停了下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其他人心中一紧,以为是自己过于愚笨,惹得这位文渊首席不快,心中正忐忑,却见他侧过身,终于无奈地低头看了眼坐在一旁书桌边的女子。随即拿起手着中的书册,在她桌上轻轻点了一下,温声提醒道:“专心。” 闻玉冷不丁得卫嘉玉当众点名,吓了一跳,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迎上他的视线,显出几分状况外的迷茫。 卫嘉玉一撞上她的目光,忽然忘了方才说到哪里,一时心中有些后悔。二人两厢对望,到底是他先一步败下阵来,轻抿着嘴唇转过身错开了视线,捏着手中的书卷,状若平静地回到了前头的讲席旁。 闻玉正莫名其妙,坐在前面的师弟悄悄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口吻对她说道:“你说卫师兄是不是听见我们先前说话,对你我有了成见?” “不会。”闻玉笃定地摇头道。 那师弟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 闻玉扫他一眼,像他明知故问:“他气我什么?我方才难道不是选了他?” “……” 师弟哑口无言,竟一时无法反驳。尤其是紧接着讲席前的男子清咳两声,目光若有似无地朝着他们这个角落扫过,叫人如芒在背。 ……他突然觉得温师妹说得不错,卫师兄可能确实只对他一个人怀有成见。
第72章 兰泽 白天山中已有几分春日暖意, 到了夜里却又开始起风。 龙吟潭问事阁内夜里依旧点着灯,书阁二楼有个房间,供误了山中宵禁的弟子在此过夜。 卫嘉玉夜里坐在屋中读书时, 忽而听见窗外传来鸟叫声。这书阁外确实种着一棵同房顶一般高的银杏,但这寒冬时节, 叶片早已掉光了, 哪儿来的鸟会在那上头做窝? 外面那鸟叫声颇为悦耳, 如同黄莺啼鸣, 简直要叫人疑心窗外不是三九寒冬,而是一派春日胜景。 卫嘉玉拢了下肩上的外袍, 起身推开窗。 山上夜空格外干净, 冬季星子点点, 缀在空中, 星光下对面光秃秃的树枝上头勾脚坐着一个姑娘。他推开窗时,闻玉正好收起未尽的最后一声鸟鸣, 尾音微微扬起,像是哼了一支欢快的小调。 他想起在沂山的暗河里, 眼前的人也是这般站在筏子上同他伸过手,像是这山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精灵。 “叩叩叩——”坐在树上的女子举起左手, 右手屈起手指在掌心上叩了三下, 挺有礼貌地敲门示意。 站在窗前的男子哑然失笑,从窗边退开半步, 让开半个身子放她进来。 闻玉于是一脚踩在树上, 纵身一跃就跳上了他二楼的书窗。 这间书阁位置不大, 摆设也很简单, 闻玉在屋里转了一圈:“你这几天一直就住在这儿?” “嗯。” 卫嘉玉往火炉里多加了块炭火, 又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上, 见她在自己书桌旁的位置上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好笑道:“你这是要提审犯人?” 闻玉一抬眼皮,决不同他嬉皮笑脸:“好好说话,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卫嘉玉低头敛容,可惜抬起头时眼底还是有几分未掩尽的笑意:“大人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山上的?” “十三天前。”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山上的?” “也是驱傩那天方才知道。” 闻玉本是兴师问罪来的,这样一来倒是失了借口,于是她想了一想,又问:“可我到山上快有一个月了,你为什么十三天前才到?” 说到这个,卫嘉玉便抬眼朝她看了过来,闻玉不知为何叫他看得心虚,紧接着便听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日你只留下一句口信,路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只能一路猜测你可能会走的路线追上来,可惜还是几次与你擦肩而过,最后一次得到你的消息已是在静虚山下。山上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在附近的镇子等我,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闻玉这才想到金陵城外自己不说一声便扔下他的事情,自知理亏,气势一下便弱了许多,分辩道:“当时情况紧急,也是迫不得已。” 卫嘉玉掀起眼皮,主动替她翻起旧账:“无妄寺那回我记得你说,即便我是你兄长也不代表我能决定你该知道什么,擅自替你做出决定?” 闻玉一时语塞,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有时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卫嘉玉说完这些,又好整以暇,主动给她递了台阶:“不过我迟了这么些日子才找到你,也有我的不是,还是应当同你道声歉。” “……” 闻玉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从小到大犯起浑来闻朔也拿她没办法,卫嘉玉这个半路出家的哥哥倒是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怏怏不乐地靠在椅背上:“我在山上等了你小半个月,你就跟我说这些?” 卫嘉玉心中一动,有一瞬间差点以为她已看破了他的心意。 他自然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想问她这段时间安好,想说金陵一别他无一日不记挂她的安危,想责怪她不告而别……但等她坐在眼前,却又发现无一句话能说。于是只能颤了下眼睫若无其事地反问道:“你今日气势汹汹地来,又是为了说什么?” 反观闻玉心思纯净,听他这么一问,张口便说:“我原先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今日见你平安无事我才放心。” 她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如同一对寻常的兄妹、友人,可他不行。 卫嘉玉忽然觉得自己狼狈,捏着茶盏的手指用力在杯沿划过,像是一颗心同这杯壁一般叫人烫了一下。他已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但情思如藤蔓生长在暗处,扒开血肉想要看一眼漏进来的光,等枝叶当真伸展出去,却又担心被这光线灼伤,忙不迭地躲回暗处,不敢叫人知道。 于是最后他仍旧别开眼,随口问道:“关于那群追杀你的黑衣人,这一路上你可摸清了他们的底细?” 闻玉没有察觉他话音间的艰涩,但说起正事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我只知道那群人的首领叫做宗昭,他手下叫他玄武使。算上他一共二十个人,我跟他们交过几次手,他们的招式和我爹教我的有些相似。” 她说到这儿,又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他们之前好像还提到过封鸣,这些人似乎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卫嘉玉听完这些若有所思,过了许久,闻玉见他起身从书阁的柜子上取出一叠卷宗递给她:“你听说过兰泽山吗?” 他回山之后除了叫人打探闻玉的下落,也终于有机会动用九流,开始着手调查闻朔的下落。这个世界上,只凭着闻朔这个名字很难查到什么,他来历不明,前二十年的人生如同从石头里蹦出来那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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