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姑并非平白无故地发出这一道指令,只因三个女孩全从她身上躲开了视线,而她们这么做,只因猫儿姑突然把手巾一扔,开始解脱外衣、扯去长裙。她将衣衫信手抛落,一边再一次下令:“看着我。” 三女不得不又一次抬起眼看着猫儿姑,看她连衬衣、中裤也一并脱去,只 穿着肚兜与小衣[19],露出白得刺眼的肉体。那是一副极为引人注目的身段,论婀娜不输春闺少妇,论苗条不让待字少女,丰腴的胸与臀,一搦腰肢却又细得不盈一握。这曼妙的肉体一次又一次落进无数面闪耀的镜中,如一支又一支亮起的洋烛,照亮了光天化日之下另一个不可见的神秘世界。 “先从镜子里瞧瞧你们自己,一个个低头缩腰、歪歪扭扭,活像落毛的鹌鹑!现在再看我,从镜子里,把每一个角度都看清楚,这才叫作‘站’。”猫儿姑站立在原地,用她抹煞了年纪的、不朽的身躯站立着,庄严正大而春色无边,“把我看清楚,然后站给我看。” 佛儿第一个学着样子,一点点挺起了未曾发育的胸乳。猫儿姑拿一手把她往后推着,直推到东墙下,接着把另一手也放上来,从上到下地扳弄。“这样,两个肩膀头全部要挨住墙,屁股也要抵着墙,腰往前,后腰和墙面至少要空出一个拳头来,肚子别凸,吸气,绷住,腿,站直,大腿根要靠在一处,膝盖并拢,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好了。你来!” 猫儿姑偏过头,向万漪摆一摆手。万漪走上前,接受了一番摆弄,继而是书影。不多时,三个女孩就以一模一样的、挺拔而又妖娆的姿势一溜儿紧贴在墙面,似被铆钉钉住的蝴蝶。 猫儿姑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自己照住镜子,不许走了形。三刻钟。” 佛儿和万漪都依言而行,只有书影把小脸皱成一团,又将肩背在墙壁上胡乱蹭着,一会儿就散了架。猫儿姑吆喝了两句,拿手背在她锁骨上敲打,“站好。”可不出小半刻,书影又佝偻了两肩、沉沉低下头,双丫髻上的丝带直垂到脸前,是一只不肯化蝶的、别扭的青虫。 “你这种官家小姐我也见多了,”猫儿姑从鼻孔里笑了声,“起始谁不捏腔作势的,后来谁又不抱着大腿求我?严嫂子!” 她只穿着贴身衣物就拉开门,高喊了一句。严嫂子从下房奔来,对猫儿姑的装束并未显出一分讶异,只赶着叫:“姑姑,您老吩咐。” 猫儿姑指住了书影,“这个姑娘不好好学站,上家法。” 严嫂子迅速换过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当她冲过来时,佛儿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万漪则向书影望去,却被猫儿姑不轻不重地在脸上刷了一下。万漪没敢叫疼,驯顺地拧回脸。猫儿姑早就脚一抬,拿脚尖重新扣起了东屋的门。 门外,严嫂子扭住书影把她横拖过院子,拖进对面那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屋”。但她却并没有打开那一口装着面具与绳索的大箱,而只是简单地指了指后墙。书影这才注意到,墙里竟嵌了一扇木门。说时迟那时快,严嫂子一把拉开门,又短又窄的门板后什么也没有,单是露着内墙的灰砖,里头的进深还不足一尺,看起来就像是一口直竖的、逼仄的棺材。 这个想法刚刚闪过书影的脑海,人就被严嫂子拧动着推进了门里去。书影还顾不上叫喊,门扇已“嘭”地合起在她鼻子前。她明明听见门闩在外面被卡死的声响,却还是试着往外顶了顶。厚实的木板纹丝不动,后背就是阴冷硌人的墙砖,她被卡在这奇小无比的空间内,除了直挺挺地站着,无法转侧、无法下蹲、无法转换另外任何一种姿势。 “越是不爱站,就越是要让你站个够!” 这就是书影隔着门听到的最后一点儿声音,而后黑漆漆的死寂就包围了她,一点点地,浮起了灰尘的残败味道。这的确是一口棺材,书影想,那个严嫂子、那个猫儿姑、那个姓白的鸨子……这些人合起伙来想把一位矜贵而骄傲的世家小姐埋葬在这里,然后再从棺材里取出来一具被敲断了每一节脊梁骨、碾碎了每一分自尊,却站得比谁都亭亭玉立的僵尸。 “你们休想。”书影一个人喃喃道,泪水涌下,她想擦,却发现根本没有余地容她抬起手,就好像这双手再也不属于她自己。 罚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书影直站到虚浮欲呕、两膝打战,门才被打开。门一开,她就软飘飘地向前扑倒,严嫂子拖住了她,又是打原路拖回了东屋,把她往那里一扔。 书影神志昏沉,久处封闭之地的双眼甫见日光,被刺激得泪流不止,视力一点点恢复后,她才发觉自己趴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摆着一只——书影愣了愣——鱼缸。 耳鸣也渐渐退去,她听见了谁在讲话:“上午教给你们的站姿、坐姿、走姿、卧姿须要一一揣摩,明日再行对镜习练,不光你们的脑子要记下,你们浑身的每一块骨骼筋肉也要死死地记下。眼前,咱们说一说‘态’。女人的一张脸上拢共就只生着眉、眼、口、鼻四件家伙,一眼就看光了,拿什么叫男人还想看你第二眼、第三眼,以至于千千万万眼也不生厌倦?其中的关窍,就在于‘态’……” 透过鱼缸的玻璃,只见猫儿姑已穿回了衣裙,正一身娉婷地连说带笑。而对过那一排大镜使书影不用扭转头也能看到和她一条线并坐在东窗下的佛儿和万漪,亦是一人身前一张小桌,桌上一缸金鱼。万漪把头缩躲在鱼缸后,无声地张动着嘴巴:你没事儿吧? 书影对她摇摇头,硬撑着坐直了几分,四肢仍在发颤。正前方,猫儿姑浑不在意地继续着自己的讲演:“眉毛每一抬、眼睛每一闪、嘴角每一撇……都可称之为一种‘态’,将之一一叠加,就有无可穷尽的‘态’。你的‘态’时时幻化不定,你这个人就能叫男人领略不尽。照样是对着这一排镜子,我来替你们细细地梳理每一种神态。你们得知道自己露出几颗牙笑起来最天真,什么样的光照之下皮肤看起来最水嫩,哭的时候只会有泪珠点点,而不会有涕泗乱流、目赤面肿……总归一言,你们的一颦一笑都得毫无瑕疵,经得起眼光最刁钻的男人的挑剔。还有,不光要好看,你们的神态还要无比精确。譬如我命令你们悲伤,你们就该有至少五十种截然不同的神态来表现悲伤,我再告诉你们悲伤的理由,你们也马上就能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一种。无形无色的爱与喜、愁与悲必须全在你们这一张脸上呼之欲出。一旦你们学成怎样用最迷人、最精准的方式随心所欲地操纵这张脸,离随心所欲地操纵男人也就不远了。练就这一番引人入胜之‘态’,入手处是眼睛。” 猫儿姑止住了步伐,停身在三张小桌前,“人有了眼睛,这世上才有了光,你们的眼睛也要成为男人的光,要让他感到在遇上你们这一双眼睛前,他就是个睁眼瞎……” 一朵朵五色莲花自猫儿姑的舌尖上绽放,这整间屋子是一汪飘荡在诗意中的荷塘,书影却只看见掩映在接天花叶之下的烂泥,她就坐在泥里头,一目污秽,满喉的恶心。 就在她死命压抑着胃部一阵阵泛起的干呕时,蓦然闯入了一阵清丽的笑语。 “在哪儿呢?”“东厢,快来!”才听得这两句,就见门一开,一道光线耀进来,先后闪入了一对娇娃,芳龄均不过十七八。一个脸容文秀,着浅白色裙衫,戴一头珍珠押发,清新似吐露水仙;另一个则妍丽飞扬,两颧上洒着些茶叶末子似的小雀斑,身上是海蓝色绫衣配着天青色裥裙,头上戴烧蓝银翠的珠花,缀以细羽华胜,活泼摆动如一朵浅海浪花。 两女嘻嘻哈哈的,一起向猫儿姑抱了礼,“您老人家好!” 猫儿姑显然和她们熟识,也展露了一个笑脸,“大半年不见,你们又各自祸害了多少男人?” 白衣女子把两手转弄着胸坎上的一串银锁,咯咯直笑,“还祸害男人?我们净被男人祸害了!” 蓝衣女子也笑得前仰后合,“兵部的徐侍郎,外号叫‘徐钻天’那个,才从九千岁手里头巴结了一个正堂官,过不几天就该发表了,乐昏了头,中午在这儿摆了个双双台,又叫了我们姐俩一个双条子,这会子已喝得七荤八素,还当着满桌子人手脚就不安分,您老人家且容我们躲一躲清净。” 白衣女子探头一望,就拿手朝里头点了点,“早听说又新来了三个小的,也没得空来瞧过,这便是了?” 蓝衣女子也跟过来,在几人面上乱转着眼目,“据说有一位是爵爷小姐?” 猫儿姑笑哼了一声,把右手上一根连钱盘长金甲套向书影一晃。蓝衣女子张望一眼,有些失望似的说:“就她?怎一脸病怏怏的?” 猫儿姑又是拿气声一笑,“才填了棺材馅。” 书影自己听着也不由一震,原来那鬼地方当真叫“棺材”,胃里头的痉挛一阵紧似一阵,她咬死了后牙,握拳抵住小腹。 “一提起棺材馅,我就害怕,”蓝衣女子缩着脖子笑一声,就从书影身上转开了注意,扫量着其他两个人问,“你们哪一个叫佛儿?” 佛儿本就斜眼瞄着她,这时节只把眼神一下缩进长长的睫毛后,似躲伏进灌木丛中的小兽。 蓝衣女子上前来托起佛儿的下巴道:“这五官可真叫一个俊,就是一股子蛮气似的。据说你娘小佛是妈妈的旧相识?” 佛儿一寸寸地转动脖颈,把尖得能割伤人的下颏自对方的指节上移走,“我没娘,也不许你提她的名字。” 蓝衣女子惊道:“好横的口气!那小佛既不是你娘,你干什么不许我提她名字?” “不许就是不许。”佛儿道,仿如有一阵狂风剪过她睫毛的灌木丛,泄露出其后冷暗的、蓄势欲扑的兽瞳。 蓝衣女子对白衣女子递一个眼色,正把脸一沉准备说什么,又一阵人声历乱自外传入。一条粗鲁的、满含着醉意的男人嗓音嚷嚷着:“人呢?人呢?跑哪儿去啦?” “坏了,”蓝衣女子一跺脚,“追来了!” 白衣女子也嘟起嘴,“遭瘟的肥猪,真够磨人。” “照我说,不如你给那瘟猪嘴对嘴地灌两个皮杯,撂倒了算完。” “你出的主意好,那就你去灌,把这位热客拢了来,也弄一个尚书夫人当当。” 两个人兀自调笑,那男人的声音已越来越近:“温雪、凉春,哪儿呢?” 蓝衣女子推了白衣女子一把,“温雪,叫你呢。” 白衣女子也回推了一把,“凉春,叫你呢。” 一阵吃吃的笑声间,猫儿姑把佩戴着两只硕大金镶宝指环的左手一摇,“你们快去吧,把客人引到这里惊了三个雏儿,须不好看。” 三个女孩都有些紧张,生怕那醉汉会闯门直入。温雪嘻嘻一笑,又对猫儿姑略施了施礼,“那我们去了,改天再来追陪您老人家。”凉春也一礼,却道:“请您老人家多多教诲那个佛儿,乌眉黑眼的给谁瞧呢?”说着又回斜了佛儿一眼,这才与同伴双双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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