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浊酒 晨起大雾。 下了一万遍的决心之后,白凤终于在珍珍死后,首次来到了白姨的房中。不久之前,白姨曾万分清醒地带领着佛儿和万漪一起出现在詹盛言的面前,但在白凤面前,她似乎又恢复了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既不认人,也不说话。白凤被白姨惊人的老态呵得半天没说话,完了就默默从侍女手中接过毛巾,亲手侍候着她的“妈妈”起床梳洗。 末了,她柔声向白姨道:“妈妈,妹妹不在了,我还是你的女儿。我会一辈子服侍你。” 但同时,她已然听见了妈妈的回答像火枪的枪弹一样刺破重重的岁月炸响在她耳畔:“你们把汗巾子缠在妹妹脖子上的时候,就再没有我这个娘了,我也再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 白凤低首饮泣;白姨依然不向她一顾,只摇晃着满头白发,盯着空茫茫的某一处喃喃有词。 屋外,云开雾散。 就从这天起,每一天白凤都亲至白姨的榻边伺候起居,光阴迅速,转瞬已至六月。 六月初四这一天,夕照如金时,有人来报,安国公请凤姑娘往苏州会馆一叙。 苏州会馆内有五重馆阁,白凤被引到了第五进的正房雅间之中。房间里花气融融,篆香袅袅,湘帘宰地,冰簟当风,一派灯烛辉煌之下,正中老大的一张八仙桌上摆着足够十来人享用的筵席,却只詹盛言一人独据,她进来时,他正在默然自饮。 又有许多天她没见到他了,白凤觉得他又瘦了,面颊与双手均已是消瘦见骨。但即便他瘦成了骷髅,她也能在比山还高的骷髅堆里一眼就认出他。在他之前,从无人拥有过像这样连每一处线条与折角都精确完美的骨骼,在他之后,也不会再有。 她立刻就感到了爱,这涌动在皮肤下、刻蚀在骨头里的爱,但她单对他矜持地微嗔了一句:“就你我二人,还大费周章跑来这里摆酒!干吗不直接去我那儿?” 看样子他已喝得不少了,就那么手把一只乌银洋錾壶睨着她,竟还微微笑了笑,尽管并无多少笑意抵达他眼眸之中。“我说了,你别不信。” 白凤一愣,但见他直对壶嘴咂了两口,“我从来也不喜欢去‘你那儿’,我就从没喜欢过窑子。” 听到一个数年间几乎以窑子为家的男人说自己根本不喜欢窑子,谁都会忍不住发笑的。白凤笑起来,声音却在颤抖,“二爷,我、我真高兴,看见你又能像从前一样说笑。” 但这一对情场旧侣身上同样为服孝而着的粗布衣裳分明在诉说着,有什么已永远和从前不一样了。 詹盛言把那只酒壶搁在桌上,却仍抓着它不松开,“我终于不用再去窑子里见你了。后天,你就进我的家门了。” 白凤自觉一颗心好似沉入了浓酒之中,动荡而滚烫。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攥住他空出的右手。她立即就发现他的右手又开始了滥饮无度而造成的震颤,而这仅仅使她把他攥得更紧。“后天我就进你家门了,什么急事儿非这阵子找我不可?”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把手从她手中抽回,自筷架上取了一双银筷递过来,“先吃饭。” 白凤根本没什么胃口,只信手拣了几样素菜,也就搁了筷子。他更是自始至终一口饭菜也不动,单把那一只酒壶喝得再也倒不出一滴来。而后他就把手臂伸向桌旁的一条长几,几上另摆着一溜儿还未开封的酒坛酒瓶。 在一侧侍立的岳峰马上捧过了其中一坛,动手破掉泥头,撕开了封酒的荷叶。 詹盛言忽就向他和几个跟班摆一摆手,“都下去,憨奴你们也下去,这儿不用你们了。” 下人们便鱼贯而出,又严闭了门扉,独留二人在内。 詹盛言望着白凤道:“你也喝两杯吧。” 她便起身来倒酒,却见刚才打开的那坛酒酒面之上竟已长满了一层白花,禁不住惊叹道:“这酒可有年头了!” “我出生那一年,先严命人酿下的,三十五年了,只剩这最后一坛,与别人我舍不得,你来陪我喝掉它吧。” “绍兴人生女必酿‘女儿红’,出嫁之日启封;你这就是‘男儿红’喽。”置酒的长几上,酒具一应俱全,白凤从中取过一只铜勺探入坛中,轻轻撇去酒上的浮毛,一边开了句玩笑。 詹盛言笑哼了一声,“发霉的老男人了。” 她笑瞟了他一眼,“那才够味儿呢。” 他也不由自主一笑,等着她一点点撇净酒水,又看她把酒倾入一只青瓷大海碗中,挨个儿指点着排列在几上的各色酒水,“配什么?茅台、竹叶青、花雕,还是葡萄酒?” 他举起手,遥遥点中了一只玻璃葫芦瓶,瓶中一汪翠绿。 “洋人的苦艾酒?!”白凤摇首笑叹,“你这口味可愈发刁钻了。” 她便开了那苦艾酒,也一并兑入大海碗中,登时间香气腾逸,淹没了整个房间。 她把一对官窑大杯都倒得满满的,先与他对饮了一杯,立觉一团热气盘踞在胸口,令她的眼睛亦随之亮起,双唇衔杯睨着他,“你肯定都晓得了?” “晓得什么?”他又为二人各满上了一杯。 “九千岁下令明日在槐花胡同为我举办出阁宴,完了我就回他府里,后日一样从他府上发嫁妆,花轿鼓乐送我出嫁。他说,要像对真正的女儿一样对我。” 詹盛言的酒杯已碰到了唇边,他却又把它搁置一旁,“出嫁前夜呢?他也像对‘真正的女儿’一样对你?” 白凤随之放开酒杯,髻边一支螳螂捕蝉银脚簪划过了一线流光。“他对外宣称我是他的义女,而你又是‘勋高柱石’,所以他格外抬举我,好为咱们的婚礼增光添彩。可傻子也明白,脱籍从良的新妇过门前夜竟还和老客人住在一处,对新郎该是多大的羞辱。尉迟太监八成就是想借此多羞辱你一回。” 詹盛言抹一抹下颌的胡楂儿,意带嘲弄,“有一位身为帝国主宰的情敌,怎会是羞辱?这是我的荣耀。[26]” 他举杯,与她相碰,饮下。 白凤很迟疑地双杯对碰,也一口气干掉了大半杯,继而长吁一声道:“二爷,你介意,那我就动动心思,千方百计避开他就是。” “我介意,”詹盛言把发抖的右手按在桌面上,拿左手摇晃着杯中之酒,“不过你千方百计,也要与他共度佳夕。” “这是为何?” 雅间中重重的锦幔宫灯之中,他又一次举杯,等着她碰过杯,便将剩余的半杯酒一饮而下,“你可听说过‘套格’?” 白凤摇摇头,一面再度添满了两只酒杯。 令她稍感惊讶的是,詹盛言并没有马上重握住自己的那一只杯子,他只是把指尖在桌面上划了两划,“两军交战,每一方的统帅与其将领之间少不了关于军事要情的书信往来,为避免被敌方截获信息,所有的信件都要加密。加密的法子有很多,‘套格’是其中一种。所谓‘套格’,其实就是挖空了若干格子的纸张。通信的双方事先约定好,写信时使用什么规格的信纸,每张纸几行,每行多少字,而后按行、按字做一篇言不及义的文章。对方收到信,把套格覆在上面,由挖空的格子中所露出的字,才是这封信的真意。” 好似木屑被投入了火焰一般,白凤的眼睛闪了一闪,她思索着慢慢说:“朝廷与川贵土司的战事正吃紧,尉迟度几乎每日都要亲自向前线指授方略。这么说,他是用套格的法子加密信件,而那张套格就在他卧室中。”她探寻着他的眼光问,“因此你想让我在他房中留宿,帮你把套格偷出来?” 詹盛言盯着她好半晌,末了摇摇头,“凤儿,你实在是太聪慧了。我只能庆幸, 你和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随即他又点了一点头,“我安插在尉迟度身边的人进不了他内房,没法把东西带出来,但我必须摸清他下一步的战守部署。官军和土兵间马上有一场关键战役,其胜负就直接关系我和尉迟度二人间最终的成败。” 白凤闻言不语,却起身走到山墙下的一张大炕边。憨奴她们出去之前,把所携的衣箱等物全为她留在炕上,白凤就自其中拿起不离身的水烟筒,自己装了一袋烟,又在烛上引燃纸煤,靠在那儿抽起了烟来。 詹盛言耐心地等她喷出了第一口青蓝的烟气后,方才端起面前的酒杯浅啜一口道:“你别为难,倘或不好办,就当我没说。” “我是在想该怎么办,”白凤把纸煤在手里头搓来搓去,一抹柔光就来回滚动在她指间的白银珍珠戒指上,“尉迟度疑心病极重,从不会完全信任谁,就连他自己撒下的密探,也要再派另一批密探去监视。我也算极得他宠信了,但至今我出入他府上依旧要接受全身搜检,连发髻都得拆开来检查,想夹带些什么,只怕困难重重。” “那就没法子了。”他的语气透露出很明显的失望。 “有法子。” “什么法子?” “暂且还没想到。不过还有一天一夜,总能想到的。你就别管了,”白凤直视前方狠狠嘬了一口烟,狠得两腮都瘪了下去,接着青烟就从她口鼻中同时冒出来,“全交给我。” 詹盛言曾无数次听过她这句话,白凤就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那种哥们儿,当她说“全交给我”,你就大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命运全都交托给她。换言之,假如你选择做她的敌手,也必须分外小心。 他非常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声音很平滑,但蕴含着感情:“还是算了。” 她扭过脸看向他,“干吗算了?” “我又想了想,你太冒险了。” “你才不是说,这场战役也就相当于你和尉迟度的决战,这就是——怎么说来着?你教过我的——对,这就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大计。哪里有不冒险而得来的成功?况且你密谋对付尉迟度这么久,却从没要求过我一件事,我早就想帮你了,让我帮你,我会见机行事的,一定替你办成。” “你还是别掺和了。事败就没什么可说的,纵然事成,由于你反水而使我得以扳倒尉迟度,你自己也会受良心上的谴责。平心而论,尉迟度待你不薄。” 白凤“噗”地喷出了一口烟,一壁咳嗽,一壁将纸煤夹在手指间,摇动着手掌挥散烟气,“二爷,我也平心而论,尉迟度待我的确是豪阔无双、慷慨无匹,但他难道薄待了你吗?你还不是对他恨之入骨?” 詹盛言语塞了片刻,“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一手斜托着烟袋走上前,把另一手的纸煤往桌上一丢,就端起酒杯,将一满杯一气儿饮下,又把杯子在桌面上重重一蹾,“你自个儿亲口说过,当官和做妓,都一样。尉迟度送我价值连城的珠宝,再拿鞭子来抽我,和他以国公的荣耀、亲王的俸禄收买你,再叫你双膝跪地舔他的鞋子,有什么不一样?说到底,这就是个嫖客,宁愿花万金买谄媚的笑脸,也不愿花一个大子儿去了解人们的真心。就算没一张笑脸是真心的,他也只会更得意,因为这更加证明了他手中的金钱和权力无所不能,能让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趴在他光秃秃的胯下丑态百出,他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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