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直指白凤的客人太过稀少,白凤就是个聋子也听得出,直令她当即就调过两只晶冷的眸子瞪住了雨竹身后的雨棠道:“你个黄毛丫头做生意才多久,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雨棠眨巴着两只眼,摆出一副童言无忌的神气道:“咦?凤姐姐,咱们这一门生意好像不是年纪越大越好……” “棠儿,休得无礼。”雨竹也缓过一口气来,对白凤莞然一笑,“凤姐姐,你是花国前辈,我们姐俩还年轻,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就当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多指教几句。再说我妹妹也是为姐姐着想,姐姐拢共只做着两位客人,如今盛公爷又定了亲——” “好啦!”一直在边上笑瞧着三人唇枪舌剑的白姨冷不防插了一嘴,不动声色道,“姑娘们说得也太欢了,我晓得你们投缘,往后的日子有的是,闲下来慢慢聊。大龙、小龙两位姑娘,先去应酬客人吧,听听,那一头都快炸了窝了。” 待二龙含笑告辞,白凤的脸色依然是惊诧非常。詹盛言与她的婚约还止于心腹机密,她只对憨奴一个人讲过,龙家姐妹又怎会知晓?她这么想着,就向憨奴看去。憨奴洞悉白凤的疑虑,忙摆着两手道:“姑娘,我可什么也没说过。” 这时间白姨上前半步,对白凤皮里阳秋一笑,“早些时候安国公府来人下聘,聘礼太多,我暂时顾不上叫人收拾,就先堆在偏厅,二龙进来时瞧见了,问起来我也就直说了。哎,怪我多嘴。” 白凤登时间心荡神飞,又惊又喜,“安国公府来下聘?!怎的没人知会我?” 白姨揪弄着手套,把两眼斜睃着一座紫铜灯架道:“盛公爷和你珍珍妹子原叮嘱说先别告知你,回头他们俩亲口对你讲。” “公爷来下聘,和珍珍妹子有什么关系?” “公爷聘你珍珍妹子为妻。他们俩订婚了。” 白姨又把眼睛跳到了房间另一头的紫玉钟,对着那一台座钟说:“还是等公爷和你妹子自己来对你讲吧。” 她扭身走开,白凤却一动不动地怔坐在原处,脸上的千姿百态骤然间凝固,仿佛在静候着谁来给她画像。 她身后的憨奴和娇奴面面相觑,正不知怎样为好,甫听得“扑哧”一声,却是白凤在笑,“太可笑了!怎么可能?妈妈扯什么瞎话!公爷早就和我求亲,怎又会跑去同珍珍妹妹结亲?哈哈哈,太可笑了!憨奴,你去问问,现在就去给我问清楚,妈妈干什么作弄我?去,去呀!” 憨奴连忙满口答应,又和娇奴使一个眼色,“好好照看姑娘,我去去就来。” 娇奴蹭过来给白凤揉了揉脊背,“姑娘,别笑了,仔细岔了气。” 白凤却只是哈哈大笑,不住地拍着桌子,大摇其头,“太可笑了!实在太可笑了!” 不出一刻钟,憨奴又气喘不定地跑回来,“姑娘,我打听明白了。” 白凤擦拭着泪光笑道:“说,这是什么恶作剧?妈妈气我和二龙闹,又变着法子罚我是不是?” 憨奴低着头,嘴唇上上下下翕动着,好半天才挤出一点儿微声:“上个月公爷从姑娘这儿离开的时候,在大门外撞见了丽奴,丽奴把公爷引到了珍姑娘那儿,公爷就和珍姑娘见了一面。那以后,两个人天天都见面,不过公爷每次都来得绝早,院子里没什么人看见过,而且妈妈又叫封锁了消息,不让咱们屋里的人逮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在今天,公爷遣人来下聘,聘珍姑娘为妻。” 讲完这一串,憨奴才举目直望向白凤道:“姑娘,是真的。” 白凤的脸容又一次结固了,眼睛里似乎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动,如同深湖在结冰。她瞪着两颗冰丸一样的眼珠子走上前,用尽全身之力给了憨奴一下。憨奴被打翻在地,白凤接着揪起她头发,连打带踢,“你胡说!你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小贱货,你向着她们说话,合着她们一块来骗我!你个贱货,叫你胡说!叫你骗我!去死!你个贱货去死……” 她看起来真的准备把憨奴往死里打,娇奴上来劝,憨奴自己却将其挡开,“你出去,娇奴你出去,把门关上,让姑娘打,让姑娘痛痛快快地打……” 娇奴只好哭着闭门而出,白凤在屋里打一阵,骂一阵,又把客厅的摆设都摔了个稀巴烂。好在楼西乱声纷扬,男人们高叫着、大笑着、挥掷着骰子、推碰着牌张,划拳、吆喝、争闹、谩骂,丫鬟娘姨点灯奉烟、茶壶龟奴里外奔走,琵琶小调、弦乐歌曲……掩去了一切不入耳的杂音。 龙家双姝雨竹和雨棠周旋在来客之间,两张粉面一似秋月乍满,一似仙葩初胎,一样是笑靥晏晏。“钱大人,您今儿个好手气。”“卜大公子,您真给面子,早早就来了。”“冯九爷,今儿的账你别管,我自和这里的掌班妈妈说。”“我可找了你一晚上,一会儿牌局散了你别走,我有悄悄话和你讲。”“讨厌,一会儿我告诉姐姐去,瞧你还这么不正经!”……一会儿与此人携手殷勤,一会儿和那人凭肩款曲,临阵交绥了大半夜,姐妹俩才偷个空说几句私房话。 “姐姐,那个白凤素来看不上你,多有怠慢讥讽,眼看着同处一院,还这么死性不改,你真要忍了这个死女人吗?” “不忍怎么办?这死女人背后有靠山呀。不过不用心急,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安国公这一位大客要跳槽娶她妹妹,就剩下一个尉迟千岁。千岁爷身子上有缺,可眼睛又没瞎。白凤把自个儿的年龄瞒得死死的,可今年准有二十一二了!都老成这样子,还被人拿粪给泼了,名声也搞臭了,再有个两年,谁还正眼瞧她?那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这个贱人!” 二人窃笑几声,又回到席面上穿梭应客。 欢声和喜笑掀起了声浪,令楼前的一串串彩灯轻轻地摆荡。灯光淋淋漓漓地洒在人面上,白凤猛一惊,好似刚做了一场大梦,一张眼只见满目疮痍,四处是撕烂的字画、砸碎的瓷器,憨奴就跪在一地瓷片子当中,披头散发、浑身血痕。 白凤愣着眼摸一摸她,“打疼你了吗?” 憨奴忙一把捧住白凤的手,“不疼。和姑娘心里头的疼比起来,什么也不算。姑娘要是心还疼,就再重重地打奴婢几下。” “我的心?”白凤把另一手摸索去心口,仿似是一经提醒才记起来自个儿的心还在。 憨奴忍泣道:“姑娘,先别急,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你和珍姑娘一道长大,珍姑娘又深受你恩泽,姐妹的交谊原就长厚,而且她又最是个心善的。她虽晓得姑娘爱恋公爷,可说不定只当成是一般的倌人拢热客,爱客人的脸子、扑着他有钱。只要姑娘细细和珍姑娘剖明自个儿对公爷的一片痴情,还怕那面不主动退让吗?珍姑娘肯解除婚约,公爷就还是姑娘你的!” 白凤缓之又缓地摇摇头,“女人为男人起纷争,女人间自己闹是没用的,症结只在男人身上。就算我劝退了珍珍妹妹,公爷照样能把她追回,这桩婚事一定是公爷的意思,我要谈,也得和他谈。你马上到安国公府去,替我请公爷来,不管多晚,让他立即来见我。” 憨奴点头称是,爬起身出去了,可才一闪眼,却又重新进得屋来,“姑娘,公爷他自个儿来了。” 憨奴往一旁退开,门边就现出了一条黑影,那影子一分分地靠近,穿越无数器物的残骸而来。 自与詹盛言订下婚约的那天起,白凤的每一天都像是踩在云端上。此夜此时,她脚底的云头一朵朵开裂,她正在从九重天上往下掉。她失措地伸出手乱抓,一把就抓住了他。 他任她死拽着自己的臂膀,慢慢扶住她往里走。憨奴忙也跟入了张罗,备茶点灯;可她只点亮了一座烛台,就听詹盛言吩咐道:“憨奴,你出去。” 憨奴只好退出来,她在过往曾无数次为这一对情侣合起过卧室的房门,可从没有一次,她的心好像现在这样悲伤。
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25) 两簌簌 白凤一直被詹盛言扶进了床内,仍不肯松开他的手。她把脸偎进他手掌中,忽就腾起了一股汹涌的委屈。她深吸一口气,只为了不让自己丢脸地哭出来,却就此嗅见他掌心里的气息:药香、墨香,还有些脂粉香,但并没有她熟悉的酒香,星点儿也没有。 她挣起身,如常日一样拿笑容来款待他,“又没喝酒吗?” 詹盛言却用毫无笑意的一双眼眸游视着她的脸、脖颈、胸膛……如同刽子手在精选下刀的位置。俄顷,他翻过手攥住她的手,垂注着他们交叠的双手道:“我戒酒了。从前我喝酒,是总想在酒瓶子最底下找回‘她’,现如今我已找回她了。” 白凤似懂非懂,“‘她’?” “凤儿,”他举眸,与她的双眸短兵相接,“你八成以为我是喜新厌旧,”他停下来,摇摇头,“我只是重续旧盟。白珍珍就是韩素卿,韩素卿就是白珍珍。” 对楼传来了一阵大笑,又有人在拍着手,似乎在给他们起哄一样。 白凤张动着嘴唇,“什——什么?” 詹盛言把她的手扯过来摁住自己心口的位置,“我这一处伤疤的来历,你从前追问过我好几回,我没告诉你实情……” 延载十七年的夏天,行宫中传来了韩妃的死讯,公主府中的詹盛言甫一闻之便哀恸欲绝。他一遍遍摹想着素卿被溺死时的疼痛恐惧,仿似亲眼看见她秀美绝伦的脸容被池水泡肿发胀,再被鱼群一点点啃光……起初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满脑子全都是这些——就像十二岁那一年头一回上战场后,父亲给他倒了杯烧酒以驱散令男孩颤抖哭泣的血肉横飞——十九岁的詹盛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然而一杯到头来却演变成五杯、八杯、十杯,尤其当他发现一口气干掉整整一瓶后,素卿就会从瓶底钻出来,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醒过来就喝酒,直喝到睡去,睡醒了先喝上一口以赶走宿醉,接着很快就醉倒……反正没昏过去就一直喝一直喝,往死里喝。 但有一天他喝了好多好多,真的是好多好多,脚边堆满了空掉的酒坛酒瓶,吐了个满身满地,可依旧无法稍稍缓解内心的痛苦,那混合着爱情与愧疚的痛苦,哪怕他已经把白酒、黄酒、法兰西国和俄罗斯国的酒……全掺在一起喝,也打不过、扛不住。詹盛言彻底厌倦了这一场无望的苦战,他很利索地从怀里头摸出了她留给他的遗物:那一把银妆刀。他一手握着酒,另一手就推开了刀鞘。 酒精令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第一下没扎中,不过第二下他就找准了位置,当他把她的刀在自个儿心脏里搅动时,根本就觉不出疼,而后他直接晕了过去。 他在一声幽幽的叹息里苏醒,他张开眼,望见她。素卿跪在他身边,两手摁着他鲜血涌冒的胸口。他甚至能感到他心脏的一束束肌肉就在她手掌间收缩跳动,无比宁静而甜蜜,久违的宁静和甜蜜,就仿佛她的掌心才是他这颗心的家,而他自己的胸腔只不过是一所黑暗的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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