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嗯”了一声:“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宏善慷慨之人,一意只愿使别人开心。今儿他陪着我和珍珍姐姐一块吃午饭,顺口说起了在军中的岁月,我还当他准是要自夸早年的军功,那也值得自夸呀,辽东大捷可是竖过功德碑的。怎道詹叔叔竟绝口不提那些个丰功伟绩,反把一件陈年丑事拿来给我们取笑。说是他十来岁初入军营时,老侯爷令他和兵士们一起出队练操,但他皮肤太白,怎么晒也晒不黑,怕老侯爷责备他不刻苦,所以每一次面见父亲,都拿煤灰涂抹在脸上。结果有一天他陪着老侯爷一起阅兵,突然天上下起了大雨……” 书影还讲着就笑起来,万漪也“噗”一声乐了出来,正笑闹着,忽闻得门上剥啄有声。两个人都是笑脸一僵,万漪手忙脚乱地把甜食全往被内一塞,书影则把蜜饯纸、果核往铺脚一扫,又一口气吹灭了灯。 一线月华把佛儿推进了门里,她手中那对鸳鸯剑浮动着冷光。“是我。你们又偷吃东西呢吧?” 万漪长吁了一口气坐起来,“吓死我了。” 书影也抚胸长喘,“你怎么鸦雀不闻的?我们还以为姑姑又来查夜了。” “叫那只老刁猫发现你们擦了牙之后还偷吃,就等着饿三天肚子吧。”佛儿把剑挂去墙上,自就着盆架里的半盆凉水盥洗。 那二人相视一笑,就接着絮语下去。书影低声在万漪耳边感慨道:“每次和詹叔叔还有珍珍姐姐在一起,我都觉着似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有父亲兄长,有姐姐妹妹,大家说说笑笑的。我自己都不信,我现在居然能够在窑子里过得满心畅意,全亏了这两位大善人——” “什么大善人,”佛儿忽在一边插嘴道,“一对狗男女罢了。” 书影怒目而叱,“你怎么张嘴就这么难听!” “是你自个儿和我们说的,安国公和那个白珍珍全都受过白凤的恩惠,而今这一个‘姐夫’、一个‘小姨子’却背过了白凤偷情,不是狗男女是什么?自个儿做得难看,还怪我说得难听? “不是你说的那样!” “不是我说的这样,细香阁那边干吗把安国公日日来探望白珍珍的消息在白凤那儿瞒得死死的?妈妈还三令五申不许人透出一点儿风?等着瞧吧,安国公要是最后不跳槽[93]白珍珍,甩白凤个冷子,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跳什么槽?珍珍姐姐又不是倌人。” “不是倌人,干什么陪着人打茶围,一陪就是一整天?一个欢场老将,一个花底雏莺,还能有什么新鲜的?男人贪色,看见更年轻漂亮的就见异思迁;女人慕贵,见着个有钱有地位的就要把他从其他女人手里抢过来,什么情谊全不顾了,还信佛呢?!佛经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怪叫人恶心。” 书影怒不可遏道:“你才叫人恶心!把什么都想得这么脏!” “我想得脏?”佛儿点一点自个儿的鼻尖,不屑道,“我可没张口‘詹叔叔’、闭口‘詹叔叔’,一提詹叔叔就春情满面,做梦都惦记着。哈,都晓得你那詹叔叔年轻时有个‘第一美男子’的妙称,据说现在也不减当年。你心里头究竟是 把人家当叔叔,还是想些别的什么,那就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佛儿!”书影将两颗小虎牙咬着下唇,“我往后要是再同你相交一语,我就不姓祝!” 佛儿草草擦过头脸,就走到了通铺边脱去外衣,“打从落在这儿的头一天,你就不姓祝了。” 万漪搂住了书影,抚弄着她背脊道:“好了妹子,你别和她斗嘴了,她牙尖嘴利的,咱们哪里说得过她?只白给自己惹气,别理会就是了。” 书影恨恨道:“姐姐,也就是你还在这屋里,要不然我真不愿多待一刻。” “早看出你不想在这儿多待了,”佛儿爬上炕,从炕头坠下的一抹窗影勾勒出她陡峭高耸的鼻峰与猩红厚重的嘴唇,“放心吧,甭管你巴结上白凤还是白珍珍,都能跟着去给安国公当通房,可遂了心愿呢。” 书影攥拳往铺面上一捶,却当真抿紧嘴不再多说一字。万漪正躺在中间,便两边调停道:“妹子,你不说话最好,跟她呀没法说,简直是‘出门遇大风——张口就被堵’。佛儿,你也少说几句吧,老为了多嘴乱说挨姑姑的罚,还不知改一改这脾性?” 佛儿闭上眼,从香盒里摸出半块茶饼,“狗丫头少抬出那老刁猫吓唬我,你就跪下来请我说,我也懒得和你说。”她把茶饼往嘴里头一塞,就此寂寂。 万漪拿一双幽柔的清水眼对着佛儿含颦一瞥,就又低声劝慰起书影来。书影深知她习艺辛苦,不好耽误她迟眠,也就做出一派豁达的样子,笑着从万漪枕边的盒内取了块茶饼塞进她口内,“好了姐姐,不用劝我,我难道还和那人一般见识吗?快睡吧,别明儿又挂着两个黑眼圈被猫儿姑忉咄。” 不多时,佛儿和万漪就摆着一式一样的睡姿,双双熟睡了过去。唯独书影翻来覆去的,可无论她翻动多少次,也再没办法把那些被人塞进脑子里的想法重新倒出来。她再三对自己说,詹叔叔与珍珍姐姐是清清白白的,可她就是不可抑止地回想起那一天,初见的他们在她面前忘形相拥的一幕。 阳光打在他们的身上,她与他们间只隔着几步远,却恍惚是仰望见高高的悬崖之巅一对被风雨雕琢而成的石像。而有那么一霎,书影仿似看到石像的另一半并不是珍珍姐姐,而是她自己,詹叔叔紧握着她的手,跪在她脚下,用的是磐石的手掌与磐石的膝盖,永远也不会松开,永远也不会离去,永永远远地守护着她。 一千年,一万年。 该死的佛儿!书影暗骂了一句,我才没那么不知羞!她一下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等她再度把脑袋探出被窝时,已见庭院里一度韶光,柳叶发,桃李放,燕子回巢。
第二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24) 心恨谁 就是在燕归巢这一天,怀雅堂搬入了一对新人。 白凤在床里头揽衣坐起,睡颜仿如新剥的荔枝,唯有眼圈下还微晕着一点儿青色,显出俾昼作夜的倦态。 她侧耳听一阵,只听乱糟糟的人喧步声在楼上来回,没一刻安静,捺不住叫起来:“憨奴!憨奴!外头吵什么?” 憨奴跑入房来,高高噘着一张嘴,“姑娘,气死人了,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怎么?” “蕊芳阁的龙雨竹挪班了。” “挪班?你是说,龙雨竹从龙家班挪进咱们白家班来了?” “可不?还带着她那个叫龙雨棠的妹妹,两个人就住在温雪和凉春两位姑娘的旧屋里,一个楼上一个楼下。” “这是妈妈的意思?” “瞧姑娘这话问的,咱们这一座大院难道还有第二位的意思?” 白凤掀起被子便要去一看究竟,却又一阵踌躇,终是回身道:“先伺候我洗脸梳妆,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借着梳洗的当儿,憨奴便把前因后果向白凤和盘托出。原来白姨自骤丧雪、春二女起,已萌生了再寻新人填空之意,还必得是一来就能大赚其钱的人选,左看右看,就看上了蕊芳阁的龙雨竹。龙雨竹是从二等班子跃进一等小班的,更跻身于“四金刚”之一,可见手段之高超;而且她见另一位“金刚”蒋文淑的妹妹蒋诗诗借姐姐的名声也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居然照猫画虎,自己买了名俊美雏妓调教一番,起个名叫“雨棠”,假称是胞妹,碰见不愿应酬的客人,就把这个妹妹推出去“帮忙招呼”,再由雨棠使出魑魅伎俩把客人笼络了去,就此变成自身的不贰之臣。一个个有钱人在她们那里都成了釜里的肥鸡,不连毛带血拔个干净是绝脱不了身的。白姨看重这一对姐妹的吸金之术,概因蕊芳阁地方窄小,常没处让客,她便托人和雨竹、雨棠承诺了一人一个大套间,还另带两堂新家具,所有的字画和摆设任由她们挑,邀她们搬入怀雅堂。 说到这里,憨奴愤愤道:“前几天妈妈叫人往那两套屋里头抬家具,还说什么死了人不吉利,要冲冲煞气,原来一早盘算好了的,就怕姑娘你不肯让龙雨竹来,所以扯谎瞒着咱们屋的人。” 白凤翻一翻眼睛道:“一个二等窑子里爬出来的臭野鸡,我当然不肯让她来。何况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被泼粪一事就是她在我背后滥造谣言,说我当时还高声辩解,自己也是受逼无奈才会伺候太监,还好有那么多人证在,要不然九千岁听信了这话,我还不知死得多难看。我和她就差公然翻脸了,她在蕊芳阁待得好好的,怎就肯来咱们怀雅堂?费这么大挪腾的功夫,就为了一套大点儿的屋子?” “当然不止这个,”憨奴替白凤抹过脸,把面巾往水盆里一丢,又自大妆匣里取出一把玉梳来,“龙雨竹从二等跳出来时就给自己赎了身,在蕊芳阁不过是搭住,账目并不和班子联手,咱们妈妈许给她的分水比龙家妈妈高两成,每个月她至少能多落好几百银子,搁在谁谁不肯?而且据说妈妈还应承她,许她带一个免开免过的热挡儿。” “什么?!”白凤猛地一回头,后面的憨奴正挑着她一缕头发梳理,被这么一扯,就只听“咝”一声、“呀”一下——“姑娘对不住!” 白凤之所以惊气交集,却也有个缘由。所谓“免开免过”就是指不管客人是打茶围、做花头,以至于住夜,一概免费,统统由班子垫付。只因一般妓女所处的客人中,总有一两个是她格外要好的,有时出于真情,有时则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总之为了向那客人表示自己待他不同旁人,是真心爱他的人而不是图他的钱,就自行担承那客人的所有开销。而班子就为了拉拢住某位妓女,主动免掉她的垫费,特许她心爱的客人免费,但非是红得发紫的章台魁首才有这样的优待。 也正是为此,才惹得白凤大动肝火。“那野鸡凭什么?!我和她一样是‘金刚’,我又是本柜的姑娘,我爱盛公爷这些年,妈妈又不是不晓得,向来没免过他一文钱,凭什么那野鸡一来,热挡儿就能免开免过?哼,我偏不能叫她舒心,非给那野鸡几分颜色瞧瞧。” 憨奴劝道:“姑娘看开些,这也不算什么好事儿。咱们祖奶奶段青田和摄政王好之前,不也热过一个状元郎吗?班子为巴结这位花魁,许她免开免过,还是她自个儿不愿意,怕人议论她‘做恩客’。再说呀,盛公爷连正室夫人的位子都肯给姑娘,哪里会在乎这两个钱?姑娘也都是要当诰命的人了,别计较这个。” 白凤把一缕头发拿在两手里绕过来绕过去,耸了耸鼻尖道:“你说的也对,好吧,我就积点儿德。不过也够邪气的,我叫‘白凤’,偏就和名字里带‘龙’的过不去,横空又飞来一条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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