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这样说,可叫我如何是好?” 白凤摆摆手,接着道:“不过妹妹,你是从小只知道吃药念佛,我可是靠男人吃饭的,要论对男人的了解,一百个你也不及我。哪怕你确是韩素卿再世,你和公爷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月余,我白凤却是五年来和他朝夕相伴,我对公爷的了解比你深得多。你别怪姐姐多事,我还有一句格外的叮嘱。” 珍珍收泪危坐道:“姐姐,我原就是向你讨教的,有话请姐姐尽管说。” “公爷表面上看似放浪急躁,实则极为诚厚长情,你看他十六年都抛不开一个似真似幻的故去之人,就可知他有多痴情。但我白凤如今也算是他的‘故人’哪,为了迎你而弃我,他心中对我也是很愧疚的。” “一提起姐姐,公爷和我就黯然相对,我太对不住——” “瞧你,又白讲这些干什么?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珍珍,人心无常,怕只怕有朝一日但生变故,公爷对你就不好说了。” “姐姐,你指的是什么变故?” “譬如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公爷伤心糊涂之下,必会怪责自己,保不住连你也会怪在内,说你不顾姐妹情分逼死了我。” “阿弥陀佛!”珍珍惊得一挣,用力之猛险些让她扑倒在地,“姐姐,你可千万别——” “哎呀,你个孩子慌什么,快坐下!”白凤连连抚慰着珍珍道,“我才不会呢。你听我说过吧,年初,艳春馆的杨止芸和贵连班的蒋文淑撕破脸闹起来,为什么?不就为‘花花财神’柳大爷断道跳槽嘛!这槐花胡同里,成日里多的是热上别的姑娘就来和你变脸的,要为这个就不活了,那九条命也不够使。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认真了。我只是要叫你明白,将来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你的心思总是太过真挚简单,一味地纵着本性去做,难免给人留下指摘的余地,因此不可不早做筹谋。” 珍珍冷汗涔涔道:“姐姐,我只求你千万别自轻性命,咱们万事好商量。” 她的肤色白得像一张雪宣纸,藏不住一点点杂质,所有的关切尽现于面上,令白凤看了也为之感动,因之白凤立即就转开了双目,“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这行当,男人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根本不算事儿,我要没这一点子善于自遣的心胸,‘死’还等到今儿?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现在谈的不是我,是你。我问你,公爷还是天天来瞧你吧?” 珍珍“嗯”一下,又以细不可闻的微声道:“他说,总怕我是个幻影,必得天天瞧一瞧我才安心。” 白凤又忍不住掉头睨视,只见珍珍犹带残泪的苍白脸容之上忽然涌起了红潮,似一顶渐收渐拢的红罗帐,里头全都是绣锦相偎的美满风情…… 她猛一下扣紧了手指,护甲在腕上割出了刺刺的凉痛,但她的声音却愈发地温情厚重,“那你就记得,再见到公爷,不管你心坎里是如何欢喜情浓,也须得愁颜相对,啼哭不已。” 珍珍费解道:“姐姐,这却是为何?” “我的傻妹子,今天公爷恋着你,视你如瑰宝,你的一言一行那都是‘纯真热烈’。可叫旁人的口舌议论起来,仅你私会男子一条那就是轻浮,夺取姐姐的未婚夫就更令人齿冷,三人成虎呀。唯有别露一丝儿喜色,逢人就说‘对不起我这个姐姐’,这才能叫大家也同情你,叫公爷将对我的愧疚也平分与你。这可是你将来在安国公府的安身之本,绝不可小视。” “姐姐,就算你不说,我也开心不起来,我一想到姐姐,就难受得不得了……” “说着说着你怎么又来了?我真没事儿,只要你幸福,我什么都想得开。” 珍珍此刻也不知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这些日子里她总回想起很久的以前,她们刚落进槐花胡同那阵子,她还不过是个贪玩的三岁孩童,每每缠住两位姐姐陪她玩耍,彼时鸾姐姐还在世,总是一把打掉她张开的小手,退身闪避,拿一双眼睛冷冷淡淡地打量过来。小孩子对于善意与恶意极其敏感,珍珍觉出了鸾姐姐的嫌憎,气得哇哇大哭,凤姐姐马上就过来抱起她,在她胖乎乎的脸上又蹭又亲,“宝宝不哭,我们这么漂亮的小珍珍一哭可就丑了,丑成个小胖猪……”揪鼻子做一个鬼脸,逗得她破涕为笑。凤姐姐教她把两只手臂搭成一座桥,比比看谁的桥上能站住更多的小泥人。她们背靠背,假装能猜出来另一个人脑子里的想法。她们互相嗅过来嗅过去,告诉对方她闻起来像什么,凤姐姐说我的小妹妹像牛奶、像蜂蜜……珍珍说凤姐姐你闻起来像是过药的雪花糖,凤姐姐大笑,她的笑声和唱歌一样好听。晚上也是凤姐姐唱起歌哄着她入睡——娘还要在前头当跟局娘姨挣钱,所以只要凤姐姐夜里头不受罚,珍珍就会在她的歌声中沉入梦乡。她把一只小脚丫搭在凤姐姐的肚子上,蹬一脚姐姐就要换一首儿歌来唱,要不然就得把同一首歌一直唱下去,有一夜,凤姐姐给她唱了足有一百遍的“杨柳活,抽陀螺;杨柳青,放空中;杨柳死,踢毽子;杨柳发,打拔儿……” 珍珍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但她们一点儿都不一样。珍珍说:“我爱凤姐姐,我最爱凤姐姐,我永远都爱凤姐姐,我不爱鸾姐姐,鸾姐姐是大坏蛋,打死大坏蛋。” 有一天,大坏蛋死了。 珍珍忘不了,就在鸾姐姐死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凤姐姐照例哄她睡觉,却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不抱她、不拍她,甚至连看也不看她。珍珍慌张得哭起来,可她再怎么哭着推搡凤姐姐,凤姐姐也只是不理不睬,许久后才调过眼睛来看了她一眼,而那一双冷飕飕的眼睛分明是鸾姐姐的。珍珍吓坏了,越哭越厉害,哭得已快要接不上气时,凤姐姐的瞳仁骤地活动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把珍珍揽入了怀里,“不哭,不哭,宝宝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凤姐姐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摩挲着珍珍的脖颈,又在那儿不停亲吻着。珍珍觉得脖子好痒,又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珍珍问凤姐姐为什么前夜里不理她,凤姐姐笑着说宝宝做梦了吧。但珍珍确定那不是梦。 凤姐姐还在她面前哭过一回,不过那已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其时凤姐姐早就不大来陪着她入睡了,珍珍为这个还曾闹过一场不高兴。那一天入夜,她正一个人在小床上悠然安睡,忽觉得身旁薰然有人,她眼睛都不睁,就迎着那熟悉的甜香气味伸开双手。她感到凤姐姐抱紧了自己,紧跟着一股热流就顺着她颊边淌入发脚。珍珍奇怪地张开眼,大半个亮晃晃的月正在窗边悬着,照出凤姐姐脸上与少女妙龄毫不相宜的浓妆,眼眉全被泪水沁染得一塌糊涂。珍珍受了一惊,“姐姐你怎么了?你哭什么?猫儿姑又罚你了吗,姐姐?姐姐?”凤姐姐却不说一个字,仅只一个劲儿把脸往她颈窝里藏起,湿滚滚的鼻息在那儿嗅吸着,仿似这个小妹妹的身上当真流淌着奶与蜜,可以抚慰人生中一切的饥苦。珍珍从凤姐姐压抑的哽咽中咂摸出了一种完全无法诉诸言语的痛苦,她也跟着一起哭了。她回搂住凤姐姐的颈子,吻她,吻她。她们相拥着一同睡去,月亮在她们的头顶上,像一盏白灯笼。 第二天珍珍并没有向凤姐姐问一句,她知道如果她问起,凤姐姐会笑着说,你是做梦了吧。 珍珍再不曾见过凤姐姐掉泪,也再不曾与她同睡过一张床,有太多人排着队要登上姐姐的床。当珍珍最终明白这罪恶的一切所为的是什么,她好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姐姐大哭上一场。但她们都已不再是小时候了,那些相拥悲泣、并头安眠都成了不可追的往昔。凤姐姐对她疼爱依旧,但却越来越忙碌、越来越疏远,偶尔偷空的静日小坐,就是姐妹间最亲密的时刻。 而在那些对谈中,凤姐姐都显得非常不快乐,珍珍费力地搬出那些以自己的孩提智识还无法领会的《华严》奥藏、《法华》[4]秘髓来开导她,甚至把一桩桩的禅宗公案当作笑话来讲给她听,纵使听得凤姐姐大笑了起来,可她看起来还是一点儿也不快乐。但是珍珍懂——尽管她还那么年轻,但她已然懂得那些由文字写就的绝妙大道理在真真切切的人生之苦前,其作用也就像一碗碗不功不过的汤药被投入她百病缠身的残躯。到后来,她什么也不再说,她只沉声诵经,让姐姐在她的诵念之声中安心默坐,给一个不得不整日违心赔笑的人一点点恹恹寡言的时间,她身边,一度是姐姐的栖息之所。可说不好自哪一天开始,珍珍却发现不管她念诵多少经文、在佛像前跪祷多长多久也无法唤回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凤姐姐脸上,那张逐渐被夜生活腐蚀的脸容又在一夜间焕发出腴泽,仿如久处暗夜的花朵再度见到了明光。 终于有一天,凤姐姐轻轻告诉她:“妹妹,姐姐是倚楼卖笑的,今日连千金万金也买不动我一笑了,非得九千岁那样的权势不可。但盛公爷根本不用钱,也不用权,只消对着我笑一笑,我就像受了传染一样笑起来。”说到这儿凤姐姐就笑了,她摇摇头,“他连笑也不用笑,只我一瞧见他——只一想起他,我就会一个人傻笑起来。他啊,不光是咱白家的冤家,也是我白凤一个人的‘冤家’!”凤姐姐把两眼都笑得粼粼泛波,珍珍半惊半羞地望住她,过得一刻也笑起来,为姐姐感到开心。 月夜下,她被又一次病发折磨得烈嗽不已,难以入睡,凤姐姐带笑的眼睛就闯入了她的游思。她曾目睹那一对秋波日渐干涸,而今却涌动着清亮如 许的水光,直通大河与大海。珍珍有些好奇,那个曾被自己的亡父陷于死地的受害者,又回过头倾害了她整个家族的复仇者,那个把她的凤姐姐推入了绝境的恶魔,却又将之从中拯拔而出的天使,那个总是与她们的宿命息息相系的男子究竟生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庞?她就这么想着他,蓦然间发觉病痛已不知在何时平息。 终是有一日,她目睹了詹盛言的脸庞。他的脸庞,值得花费上三千卷的锦绣辞章、歌曲传唱,但珍珍却只在这张脸上认出了一部单调的悼亡诗,那无可比拟的轮廓,眼眸里星星点点的黯淡与闪耀,全都是悲悸与哀思。然后这字字血泪的诗篇跪倒在她脚下,把自己摊开在她面前。 珍珍曾暗暗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身处这花妍柳媚之地,耳闻目睹的尽是些男女情事,一位在幽闺自怜的少女怎不和春光暗流传,做些才子佳人的幻梦?但珍珍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痴想。她空负璧人之姿,却是罪臣遗孤,又一身病骨,名门里一例例神仙眷侣并不是她所能奢求的生活,她的生活,注定只是一次病发与下一次病发的痛苦,是每一次病发间短暂而悠长的孤独。她可以永远在孤独里等待,却永远也等不来一个人用芊绵清丽的诗句来诉说对她的爱。她听着前楼上飘来渺渺的昆腔,“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5]直听得春心宛转,柔肠百结,却只能把木鱼敲打得更响亮一些。那些时日里,珍珍全然料不到竟会有一个人,竟就是这个人,来叩问她的心,揉碎了她的肠。这与珍珍梦想的完全一样,却又根本不同。当詹盛言执握着她的手,向她倾诉着他对另一个少女、一个名叫韩素卿的巫女无尽的情思时,珍珍仅有的感觉就是:这男人才是法力无边的巫师,召回了她影影绰绰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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