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盛言见惹怒了珍珍,又惶又急,赶忙就满口谢罪。连张妈也看不过眼在一边帮腔,陪着苦苦央告了一番,这才换得人家回颜。 珍珍叹上一口气,总算是取消了那一声拒人千里之外的“盛公爷”,先柔语向詹盛言唤道“大哥哥”,又动情地说:“我也明白你的顾虑。姐姐的确有通天手段,可那不过是她本性聪慧,且落在这地方,就是个面人儿也把心熬铁了。但姐姐对我的心却从无丝毫更改,那天她来见我,非但没有怨言,还开导我,叮嘱我说——”她原想说出姐姐叫自己故作愁形以博人怜惜的话来,但想到詹盛言适才对白凤“狡狯多计”的评语,便又将此节按下不表,单泪眼婆娑道,“总之我觉得姐姐根本不接受你我之间是前世缘定的说法,可她却依然愿意为了我退让,待我的一片深情真叫我汗颜无地。我若再屈了她的心,那可就不配为人了。” 詹盛言再不敢鲁莽,只可婉转陈词道:“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万万禁不住你再有一丁点儿的闪失了。我做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似你娘原本也是很疼爱你凤姐姐的,但因有了你,就把全副心思移到了你身上,在我也一样。我对你姐姐本也是敬爱有加,要是才有什么失当的言语,都是出于太宝贝你的缘故,只盼你见谅。” 珍珍又悄悄拭一拭眼角道:“正因着这样,我才更加地可怜姐姐。”她微一作想,便捧起那被搁置一旁的洋娃娃朝詹盛言递去,“大哥哥,不如你拿这个去姐姐那里瞧瞧她吧,也逗她开开心,好不好?” 詹盛言哭笑不得地挡开那娃娃,“傻孩子,想让你姐姐开心,这么个娃娃可差得远,哪怕我府中那一个‘娃娃大哥’也没戏,除非是我把自己这活人给了她。可我早就是你的——从来都只是你的。” 珍珍把娃娃收回在膝上,垂目怔怔道:“那怎么办呢?我去瞧姐姐,她总不肯见我的面,说是不愿我瞧见她心情不好,可我实在是心疼她。” 詹盛言仿似觉出白凤摧心憔悴的一双深眸正幽幽地钉住自己,他忙抬手拂开了面前一缕欲尽的斜阳,“你心疼她,我就不心疼?我比你还要惭惶万分。与她分手,在我已是把方寸心头做了战场一样,真是下了大狠心才割舍利索,要见到她的凄凉之态,我难保不会和她牵缠不清,万一叫她徒然生出不该有的企望,不单增添她的幽情怨绪,只恐怕……你又要说我以私心揣度人,但——唉,你凤姐姐怎么怨恨我我都不怕,那都是我该受的,但我做梦都害怕她起一点点怨恨你的心思。” “就算姐姐怨恨我,也是我该受的。” “和你什么相干?这话我也和你姐姐坦坦荡荡地交代过,我起初眷着她,不过是在她身上,我总似感受到了素卿的余泽一般,我又怎猜得到,那竟是为着她与你朝夕亲近的缘故?若我也能够未卜先知,定不会结下这一段孽缘,只安心等候你回来我身边就是。反正上天鉴察,罪人只是我一个。” 珍珍浅嗽了两声,把小嘴一撇道:“你也别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纵是你未卜先知,却不成孑然一身等上个十六年?” “莫说十六年,六十年我也等得,只怕你嫌弃。” “嫌弃?” “等你六十年,我已是垂垂老翁,怎好再请你这亭亭少女来做梨花树下的海棠[7]?” 珍珍啐一口,半拧了眉儿笑道:“饶你还是带过兵的人,说起话却这样肉麻。” 他见她颜色稍霁,更逗引着道:“这就嫌肉麻了?我还没吟诗呢。” 她好奇道:“你要吟什么诗?” 他抚了抚唇上的两撇乌黑细髭,慢吟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 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8]——伤老也!” 这一回珍珍“嗤”一声,抱住那娃娃歪头笑道:“吟诗还要背小注,大哥哥,你这下可真成个老头子了。” 詹盛言凝着她一笑道:“我足足年长你二十岁,可不就是个老头子?” 其实他比白凤也长出了十三岁,但白凤生就艳媚大气,谈吐行事又老辣无比,以至于詹盛言甚少感觉自己比她年长多识,有时反过来还要受她的提点照拂。而珍珍原就是澄净娇嫩的样貌,兼之身姿娇小、芳情悱恻,这时怀抱着那瓷娃娃,脸上的颜色比娃娃的瓷釉还白些,更似个依人的病童,仿佛身与心都脆弱得无力自支,时时需要人捧在手心里呵护。 詹盛言仍沉浸在珍珍的幽韵之中,乍闻得横声旁来:“哪里有这样漂亮的老头子!” 珍珍先投去一瞥道:“张妈,你老又说什么歪话?” “怎么是歪话?”立在门际的张妈把眼睛一鼓,“胡同里的姑娘们就不消提了,连那些个跑堂的小鳖腿子都说,只一见咱姑老爷这一副面貌风神,真叫人恨不得变成个女儿身,任随他——” “张妈!”珍珍早一阵猛嗽,一手还搂着那娃娃,另一手轻捶着炕案道,“你再疯言疯语,我可告诉给我娘去。” 詹盛言见珍珍着急,笑着摆一摆手,“岳峰,你带张妈到外头伺候。” 岳峰连哄带架就把张妈推出了帘外,“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张妈兀自嘟嘟囔囔的,还侧着耳偷听内房的动静,但听詹盛言的声音在那里道:“张妈最怕你娘,你何必唬她?不过是顺口瞎说而已,别计较。” 珍珍迟了一迟,忽低着声儿道:“我只嫌村俗难听,她倒没瞎说。‘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9]” 张妈前后三世也不曾读过《孟子》,当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忙就和岳峰打问:“我们姑娘说的是啥?” 岳峰心知若不解开这位老太太的疑团,准被她纠缠个没完,只好捺着嗓子道:“姑娘是借孟子的话,说瞧不出我们公爷之俊美的,统统都是瞎子。” 张妈马上笑出了一脸褶子,“姑娘的脸皮就是薄,明明一样的话,我说就不行,偏请出孟圣人来说。不过呀,我瞧咱们姑老爷非但人生得俊,脾气也好,一点儿不像外头说的那样嘛,比我们姑娘的脾气还好得多呢。” 压不住的苦笑在岳峰瘦棱棱的脸孔上浮起,“我们公爷的脾气比外头说的还怕人,但有人敢拂其逆鳞,嗬!可遇见了姑娘后,简直变了一个人,成天笑眯眯的,连酒都不喝了,这真算您老人家赶上了。” “你说说!从前我们姑娘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半点儿精气神不见,整日里就是个敲鱼念经,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过得倒像个尼姑,自打认识了姑老爷,那是说也有,笑也有,脸上也见血色了。这可不就是人家说的‘天’什么‘合’什么?” 岳峰忍俊不禁,“天作之合?” 张妈一拍大腿,“对!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 此时已是孟夏天气,但因珍珍体弱,卧房外仍挂着夹帘。张妈和岳峰的悄语都被拦在了帘外,便有一两声漏进去,里头的人也无暇辨听,只全心贯注在彼此身上。 自邂逅一日起,詹盛言无一日不来此探访珍珍,先时她因被他的激情所感,言行间也往往单纯奔放,及至订婚后,加之白凤的影响,她反而又拘束了起来,总是语不及私、持礼自防。故此詹盛言不意珍珍竟忽然间发此情语,一恍惚便从春闺日暖回到了石屋天寒之中,一颗十七岁的心脏又突突跳动在他中年人的胸腔里。 他目不转睛地望她,连眼中的亮光都年轻了起来,抚颌笑道:“多承谬赞。不过许多年潦倒风尘、坎坷湖海,早把我磨得不成样了。真不是自吹自擂,我少年时在辽东,数不清的人天天和我说我真是颜如宋玉、貌比潘安,听得我烦不胜烦,回回臭骂他们一通,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说,我发起火来实在是英俊非凡,请我再多骂上两句。在这上头,你可远不如上一世有眼福,只可对着个老头子。我倒真希望你能一睹我十七岁的模样。” 他原是插科打诨,谁知珍珍一笑过后,却又板正了脸色道:“你别张口‘老头子’、闭口‘老头子’,我听着真不入耳。照这样说,只有十七岁好,那一过了十七岁,干脆人人都不要活了。人这一生从幼年到青年、从壮年到老年,面貌要历经多少变化?就心性也会随年岁一变再变。难不成今日的你和十七岁时是一成不变?而我呢,纵有个阳神不散、穿越两世,也早已生起了新六根,熏染新习气,忘失旧识,另受苦乐,从素卿那一份矫捷爽朗到眼前这一身病弱,就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但你不照旧隔着个凤姐姐就感到了我,我也头一眼就把自己交付给你这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就靠一只鼻子两只眼的臭皮囊吗?不过是借着这一张脸,认出其后的气机相感罢了。” 她已有些发喘,仍挣着软声道:“我从没问过你所爱的究竟是我的前生,还是现世,只因我晓得总有些什么,任凭一个人的身份心性、年岁面貌如何改变,任凭一生一死,识神转迁,也永不更改的,不论我叫韩素卿还是白珍珍,你叫石头还是詹盛言。就比如是明珠蒙尘,便尘迹再厚,只要有慧眼,一样认得出透尘而出的宝光。你是十七岁也好,七十岁也罢,瞧在我眼里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我瞧的本不是这一张尘霜人面,是那后头的明珠。” 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话,她已是低喘个不住。詹盛言待要递茶,触手处却觉微凉。他忙亲手兑了盅温茶,因见珍珍手内还抱着那娃娃,便一手将茶盅喂到她嘴边,另一手就为她抚背平喘,“难为你,这么个小身板,还要长篇大论为我这老头儿打辩护。” 珍珍在背脊上感到他温厚的手掌,仿似一股股电流灌注进四肢百骸,倒又被激得猛嗽了一阵。她缓饮过两口茶,将额头抵着那娃娃嘟起嘴自哂道:“阿弥陀佛,我也是疯魔了。” 詹胜言每见珍珍,难不起年光倒流之感,想当时与素卿是何等的青春无忧——那大概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毫无忧愁的时光,隔世再聚,他早已经沦为饱染酒色、身心乏倦的中年人,她却依然是个不沾俗尘的灵慧少女,因此他总生出无以言表的自卑之感。此际却见珍珍片言只语就将自己的心病挑破,更将一双天真无邪的清目往他眼中拂来,稍一交接,又不胜娇羞地垂避,一霎间直令他荡气回肠,满腹的情热就与她喉间的咳嗽一样无法忍耐。詹盛言抓起她手中的娃娃往一边撂开,捧住了珍珍的脸儿,俯下腰身交唇深吻。 珍珍“唔”了一声,两手就开始乱推,来回拧着头,只是一个劲儿别扭。 她力气虽小,但詹盛言亦有察觉,他马上停下来。珍珍的面色煞白凝重,躲着眼不看他,这一副模样令詹盛言感到又惶惑又沮丧。“珍珍,是我孟浪。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你却一次比一次更抗拒我,为什么?我以前的确贪酒,不过和你在一起后,我没再沾过一滴酒,真的,一滴都没沾过,就进门前,我还特地拿玫瑰露漱过口。我是哪里叫你不舒服?你到底嫌我什么?我一定改,没法改的,我想想该怎么办。哪怕你真不愿我碰你,那我自此后不碰你就是,总之你想怎么样我没个不叫你适意。但你别跟我打哑谜,好歹把话说出来叫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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