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点点头接着道:“还一个,哦,你晓得前头有个叫‘佛儿’的小倌人吗?” “我听祝二小姐说起过。” “我说的这个就是‘佛儿’的亲娘,花名叫‘小佛’。小佛和她爹原先是走江湖卖艺的,小佛和我说,她起小练功,头上顶一个放满小米的笸箩,口里咬一个鸡蛋,腋下夹两个鸡蛋,手上两把剑,从桌上一个跟斗翻到地上,米不许撒,鸡蛋不许碎,要不然就叫她把剑尖插进喉咙里头去,喷一口血沫子出来,接着登桌子练。” “你们一拨四个人……那么娘,你自个儿呢?” “我自个儿?”白姨的目光跳动了一下,有些事将从她雾蒙蒙的眼睛后头跳出来,“我从前觉着没必要和你说这些,今儿起了头,就说个全须全尾吧。连你爹我也没告诉过他实情,你娘我不是书香之后,你外公也不是秀才,是个教昆戏的师傅。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想让我传继他的玩意儿。我记事起就是一个‘打’,你外公一手藤条一手铁锥,我敢背戏词儿有个磕儿,手心里立马就挨十下藤条,他给提上两个字我还背不出下头,锥子就直扎来大腿上,不许哭,哭了就扎到不哭为止。有天我死活背不对一句词儿,整条腿的肉都被扎烂了,疼得人昏过去,外公就再拿草纸将我给熏醒,提溜起来拿大顶。嫌拿得不直,炕席子一卷,倒戳在门后过一夜……” 白姨猛地顿住了,又淡笑着哼一声:“什么淑女脸儿、仙姑索,就是填半天的棺材馅,在娘看来那都是小菜一碟。” 珍珍哆嗦着两手扯住白姨的手,但觉手套的皮子被自己指上的冷汗浸得又滑又涩,“娘,你小时候可也太苦了,怎么你从不和女儿提呀?” 白姨把珍珍的手合攥进手心里道:“我本来一生一世也没打算和你提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实在是看不过你再这样子引咎自责,一天哭到晚。你看的那些佛书里不是来来回回讲‘苦海无边’?像我们这些个穷家小户的儿女固然一个比一个命苦,但那高门大户就是蜜罐子吗?旁的咱不说,就说你姑爷,累世的勋贵,只为得罪了你爹,大厦倾倒,九死一生。再说你爹,也曾是何等处尊居显的要人,自个儿头上却也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不必为娘的再多说,你也是打那儿经过的。” “娘,你这是劝我,还是存心叫我更难过……” “傻孩子,娘这就劝你了不是?你总说凤丫头苦,是,我也没说她不苦,可哪一个大活人免得了受苦啊?凭什么她就那么金贵?且再苦,她不也是绫罗绸缎裹着、金银宝玉戴着吗?想当初她被丢在那会馆外,多亏了你娘我,要不她早死了,再或被叫花子捡了去,弄瞎弄残,当个小花子挟棍抱瓢地挨门要饭去,不也是一辈子?我把她和她姐姐当亲闺女相待,你爹也拿她们做小姐养到六七岁上,她姐俩非但不晓得感激图报,反暗地抱怨我偏心你,她们做出来的那些事儿——” 盛怒之下,白姨依然煞住了已涌上她咽门的话。她不愿那些话里头早已被埋葬的真相沾染到她女儿,犹如死者的血污沁入陪葬的珍珠。她永远都记得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稳婆拿块软布擦净那小不点儿塞进她怀里,由头到脚的皮肤都散发出温润可人的光芒,活活就是一抱无瑕的珍珠。但这一次生育只给她带来了无穷的繁难,流言四起,都说这孩子是白承如的遗腹女,令她在刘府愈难立足,没有奶娘、没有月婆,她只能拖着未净的恶露,事事亲力亲为。喂奶、哄睡、换尿片子,刚换上干的,手还没抽出来就又被尿一个透湿,一夜被娃儿哭醒二十次,整整大半年睡不上一个整觉,眼圈乌青,头发像枯草一样往下掉……不过这对她都算不上什么,最令她寒心的是鸾、凤姐妹。这对双胞胎过惯了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半点儿也不懂体谅她的处境,在刘府也摆出贵小姐的骄矜来,成天在府中招惹是非,回了屋还百般哭闹,抱怨新出生的妹妹夺走了本属于她们的母爱,简直似无理取闹的婴儿还试图从精疲力竭的母亲身上榨出乳汁来,全不顾这样会让乳房有多痛——但当珍珍做着同样的事情,白姨却恨不得把最后一滴奶也挤进那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只听着那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咿咿呀呀,她就得到了全部的意义。她年轻时也曾把鸾、凤姐妹抱在怀里头亲了又亲、爱了又爱,她自以为这就是做母亲了,然而直到珍珍撕裂她的产道爬出来,啃烂她乳房吸吮着奶与血,她才明白:做母亲,是血浓于水,是爱痛交加,是把自己腹中的宝珠吐出给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逼着人不惜一切去保卫自己裸露在外的心与肝;做母亲,就是永不原宥那些试图伤害自己孩子的恶人。 白姨知道鸾、凤姐妹是故意把珍珍留在着火的阁楼之上,知女莫若母,她可是一手养大她们姐妹的“母亲”。在那场火之前,她其实已准备好自己重操旧业来抚养三个女儿,那之后,她却把两个养女推入了火坑;这是她们该受的。而当她看清,那一夜珍珍脖子上那一条足足打了五个死扣的汗巾子时,假如可以的话,她会把凶手足足杀死五遍、五千遍!但这一切,她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给珍珍。珍珍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 “你不欠白凤的,她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当。” 白姨用两手一起托住了珍珍的脸儿,声音柔和了下来,“你若还耿耿于怀,那就当是为娘的欠了她吧,这笔债有多重,一笔一画全写到我头上,我替你还她。” 珍珍的泪滴沉然坠落,她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一声声啼唤着:“娘,娘!你比菩萨还慈悲,你叫女儿如何报答你?” 白姨细着眼笑起来,她在人前竭力掩饰的一道道纹路此际在她的眼角舒然绽开,“傻孩子,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佛祖菩萨,你和你姑爷异口同声说你们是前世的情侣,娘其实也不信。不过我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法’。父母子女之间也讲究一个缘,我和你外公之间大概就是‘孽缘’吧,哪怕方才我讲起他来,依然还是满怀的心酸羞耻,我不愿你也留有一样的遗憾。但只你在婚后回想起,觉得娘和你这一段亲缘算得上是‘良缘’,好的多过不好的,那就是报答我了。我的小宝贝,人生多艰,娘真的尽全力了。” 隔着皮手套,白姨拂过女儿头上喜簪的珠串与她腮边的泪滴。她麻木畸形的手掌感触不到珍珠与泪水的质地,但这丝毫也不妨碍她与她血脉相连,她是她的一部分,是更好的她。 “珍珍,”她含笑在这孩子的额心轻轻一吻,“娘没本事把你拔出这一片人间苦海,娘只能做你的一条船,不让脏水沾着你。你又该说我是车轱辘话了,不过真格的,眼看就把你渡到疼你爱你的夫君身边,娘这下子总算是可以和你爹交差了。” 身畔的大镜静映着母女二人,相拥的身影披戴着浮动的流光,如万斛琼珠漾。 至深的夜,白姨开启了自己房间中至为隐秘的角落:一樘绣幕,一炷清香,一座神主牌位。 她跪倒在牌位前,合目祝告:“老爷,又歌自小命运多蹇,是老爷见爱,才让我得享十年的幸福光阴,一夜间却又伯劳东去燕西飞,好在老爷给我留下了这一点儿骨血。老爷,我们的珍珠宝贝终于平平安安长大了,她就要出嫁了,去做堂堂的国公夫人。咱白家最后的孤女,嫁与了詹家的遗子,自此后仇雠为婚姻,新缘再翻。老爷,又歌没辜负你的遗托吧……” 白又歌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一串又一串长长的泪珠开始在她半谢的容颜上纷繁流落,一如妓妇手间叮叮咚咚的旧琵琶。 极静时,忽听得急声步响,紧接着就有人擂门。 又歌迅速揩去了泪水,她走过去,打开门,露出白姨点水不漏的脸庞。 “急慌慌的有什么事?” 门外是白凤的大丫头憨奴,憨奴擎着一张纸,把它直举到白姨的鼻前,她的嘴巴颤抖而扭曲,好似装不下她将要说出的那句话: “妈妈,大事不妙了!”
第二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3) 哀玉箫 白凤自杀了。 自安国公和九千岁相继绝迹后,就有不少久慕花名的脂粉客争着要拜会白凤这位“金刚”,但不管是谁,白凤统统拒之门外。掌班白姨因早已将赎身文书还给白凤,且又对她暗怀愧疚,故此并不逼她接客,白凤也落得个长日清净。但她虽然毫无生意,西边的龙雨竹却是门庭若市,客人来往不休。白凤嫌人多是非多,故此常常出门相避,在野地里吹箫遣愁,也不许下人跟随。这一天丫鬟们午后来收拾屋子就不见白凤的人影,还当她又躲出去了。憨奴在妆台上发现了一张纸,上头压着一块石头。白凤素日里甚少写字,只有詹盛言以前偶尔动用笔墨,但压纸的镇尺全都是非金即玉,因此憨奴见到一块一文不值的石头,很觉得奇怪,不过她不认字,也没太多想。而直等到深夜还等不回女主人时,她才猛然明白事情不对头,急忙拿那张纸去问对面龙雨竹的一位客人,那客人阅后大惊,连叫“糟糕”。 “来生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当白姨从憨奴手中接过那张纸并读出其上简简单单的两行字后,她的嘴巴也一阵发木,难以承受住每个字背后的重量。 在再三追问下,憨奴回忆起前些天,她曾陪伴白凤一起去过泡子河,沿河皆是王公巨富的园林别墅,白凤却只把眼睛盯着空空的河面,吹了一首又一首箫曲。末一首,她单单吹了个开头就停下,喃喃道:“难怪二爷喜欢来这儿跑马,瞧这水多干净呀,真叫人想把整整一条河的水全倒在身上。憨奴,你说,要是我在衣裳里塞满石头一直往前走,能不能走到最深的河底,永远留在那儿?” 憨奴说她当时被白凤的话给吓呆了,白凤却又促狭一笑,把箫管收入了套中,“我故意吓唬你的,你竟真上当了。得了,陪我去城里喝两杯吧,二爷从前教过我的:‘赖足樽中物,时将块磊浇’[10]……” “小婵,听见没有?赶紧叫人去东城的泡子河找!”白姨火急火燎叫道,“所有人都去找!” 白凤失踪一事也马上就惊动了尉迟度,他念于旧情,竟也派出了镇抚司的番役们沿河寻找。几十名番役与怀雅堂的下人们在泡子河找了大半天,最终,一名番役在岸边发现了一支玉箫,箫孔里全都是淤泥水草,箫口刻着一只孤单单的白凤凰。 憨奴奔过来把那玉箫捧进了心口,失声痛哭:“这是我家姑娘的!” 白姨也跟着掉了泪,而等她想起该向女儿白珍珍隐瞒消息时,已经太迟了。 珍珍从仆妇们的嘴里头得知白凤投了河,当即昏厥过去,半晌后醒转,一看清守候在床边的母亲,登时大哭了起来:“娘,我原说不成的,你非背着我订下婚约,现下把姐姐给活活挤逼死了,你高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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