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茵并不是那么娇气的性子,但未出嫁时家中虽比不上崔氏嫡支的显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士族人家最不缺仆役和田产,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穿住行皆没有被亏待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绫罗衣裙,觉得有些好笑。 华服锦翠,尚不如风雪夜里一处避寒的屋檐。 今夜客栈被大雪阻拦住脚步的路人不少,楼下的大堂里吵吵嚷嚷,有些乱哄哄的,崔茵看着门口,走廊里有人影来来往往。 崔茵有些害怕,方才上楼时用披风遮住了半张脸,却还是被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她与春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是被人盯上了,可如何是好。 窗外风声呼啸,屋内一灯如豆。 春草背对着她在整理床铺,忽然间,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冲着她们这间房来的。 崔茵眉心一跳,连忙站起身来,手下意识地碰到了桌子上装瓜果的盘子。 那道人影被昏暗的灯火映在门上,果然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崔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灯影幢幢,辨不清来人,只能看见身量像是一个男子。 春草默默看了一眼小娘子,“小娘子,别怕,那位萧将军也在这里呢,咱们可以找他……” “咚咚咚。”门外的人重重地敲了几下。 崔茵攥着瓷盘的手指尖泛白,“那若是他呢?” 春草的脸色瞬间惨白,的确,即便先前他们帮了小娘子,但若是萧绪桓对小娘子的身份起疑,知道了小娘子是摄政王的发妻,又该如何? 不怪她们如此猜疑,士庶相对已有几百年,如今朝廷南渡后更是如此。士族高门几乎把持着一切权利,入仕做官,兼并土地,蓄养私兵,而庶族从根基上便低了一等,他们没有途径获得士族享有的优越条件,想要入仕都只能从最低品级的士兵做起。 而萧绪桓就是庶族全部的希望。 他的父亲不过曾是齐家手下的一个低品级武将,因随齐家家主北伐出兵挡了一箭而牺牲,齐家人为了留一个好善乐施的好名声,这才将萧氏姐弟留在齐家抚养长大。 萧母却不愿受人施舍,只提出要求,将一双儿女送入齐家家学读书,将来好有机会自立门户。 谁知在萧绪桓十四岁那年,萧母病逝,他带着姐姐离开了齐家的书塾,齐家人也与他划清了界限。 外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指责萧氏姐弟不懂感恩,不知好歹。 他虽然与齐家人关系闹僵,齐家家主,也正是齐太后的父亲却在他从军后提拔了这个寒门子弟。 十年过去,从前的士族齐家开始没落,受制于崔氏,那个小小的寒门武将,却因为军功和百姓的爱戴,一路做到了大司马的位置。 崔茵相信他这样志在北伐、光复故土的一个人定不会是一个坏人,但她不确定,一个与士族有着诸多隔阂和矛盾的庶族子弟,在如今的朝局下,会不会拿她泄私愤。 毕竟这些年阻拦萧绪桓出兵,处处给他设障、甚至一再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是崔家人。 她是崔氏女,李承璟更是与崔氏为盟,与他为敌。 “咚咚咚。” 外面的人又一次敲门。 崔茵正鼓起勇气打算去开门,便听门外传来一道呵斥声。 春草连忙跑去,打开了门。 “夫人别怕,那人我已经教训过了,不敢再来了。” 年轻的小士兵咧着一口大白牙,不敢直视崔茵,匆匆瞥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手里还抱着一堆东西。 原来方才是不知哪里来的醉汉,大白牙奉萧绪桓之命来给崔茵送东西,正好遇到,便给吓跑了。 崔茵连声道谢,抚了抚心口,看来他并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 大白牙将东西交给春草,是一床簇新的棉被和一个食盒。 “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也一并要交给春草。 崔茵明白过来,这是萧绪桓命他来还的,便推拒,“萧郎君帮了我主仆二人大忙,酬谢是应该的。” “我们将军说,送夫人过来乃是举手之劳,先前收下银子是怕夫人不肯,便拿了银子去跟客栈掌柜要来了干净的被子和吃食,剩下的还给夫人。” 崔茵只好让春草收下了。 “真不知道该怎样答谢,小郎君,替我与他说声谢谢,”崔茵觉得自己方才对萧绪桓的种种猜疑,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禁有些耳热,歉疚道,“小郎君,我除了银两,再没有什么别的能表达谢意,今日去灵清观上香,求来几个平安符,还请小郎君替我转交。” 除了替阿珩占算祈福,道观里的真人颇为欣赏她的字,另给了几个平安符,正好派上了用场。 大白牙又是咧嘴一笑,接了过来,仔细收好,“夫人客气了,夫人今晚放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 大白牙名叫娄复,是萧绪桓身边的随从,接了平安符,连忙跑回去邀功。 “将军,那位夫人收下了,”他今晚跟着萧绪桓一路默默护送了崔茵一路,本就觉得奇怪,后来看清楚崔茵的样貌,才恍然大悟,将军这是铁树开花,对那位仙姿佚貌的年轻妇人一见钟情了?但他又觉得奇怪,“将军,您认识那位夫人吗?” 负手站在窗前的男子闻言想起崔茵编的身份,不想戳穿她,便摇了摇头,“不认识。” 大白牙嘿嘿傻笑,“我倒觉得将军像是认得一般……夫人说要感谢将军,别无他物,送给将军一个平安符。” 萧绪桓忽然转过身来,视线落在了那个黄纸符上。 娄复心想,将军果然是对那位夫人有爱慕之情。 夫人说身无长物,无以为赠,其实不然,那位夫人既然没了丈夫,如今的世道不太平,一个寡居的弱女子更是艰难,将军这样的英雄,何不以身相许。 作者有话说: 十一点还有一更~以后都晚上八点更新啦
第8章 那张浅黄色的平安符,是再寻常不过的样式,大梁道教盛行,先帝也沉迷于修道而忽略国事,乃至大权一度落到了先太后谢氏的手中。 萧绪桓原本并不喜欢这些佛道之事,但是此刻看到娄复手中的这个寻常的纸符,竟然有些期待。 黄底红字,字符没有章法,普通人看不出什么门道。 娄复越看将军的反应,越觉得自己猜测的都是真的,忙道,“将军,那位夫人说她是从江北来的,看样子家中也颇为殷实,江北连年不太平,那里可有什么士族名门吗?” 萧绪桓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视线从纸符上移开,“有,当年朝廷南渡,有些士族根基在北方,不愿跟着朝廷渡江来到建康,有些留在北方,后来退至江北。” 他心想,崔茵果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北方曾经的士族众多,有些投靠了羯人,有些留在江北,已经不复往日的光鲜,但到底家底厚实,她这样的打扮说起来不会惹人猜疑,更何况,具体到底是哪家的女眷,她便是胡诌,也已经无从查证。 娄复还想说什么,却被萧绪桓打断,“你去夫人客房那边守着,若是再有人闹事,直接将人赶出去。” 娄复误会了他的意思,但萧绪桓并不急着纠正。 原本三年都过去了,他并没有想过要打扰她,当初遇见崔茵的时候,她一袭嫁衣,被叛军困在出嫁的路上。 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陌生人,她嫁给李承璟,他打他的仗,却因为偶一见佳人,误了他的心。 直到前段时间,李承璟扶持小皇帝即位回到建康,亲信却告诉他,崔茵并没有被接过来,他这才在战事结束后连夜赶回建康,只为看她一眼,知道她的现状。 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 她过得并不好。 ** 次日,萧绪桓带着崔茵给他平安符去了灵清观。 那个自称一百岁长生不老实则不过五十多岁的真人面对他的到来有些惶惶不安。 “久闻大司马之大名,不知大司马来寻老道有何事?” 萧绪桓将平安符递给他,“这个你可还认得?” 这真人并不懂什么真的得道,能有今天的名望全凭年轻时在士族门下投其所好,阴差阳错哄得贵人们相信,这平安符不过也是道观里的寻常样式,他皱眉抚须仔细看了一遍,为难道,“大司马,灵清观一日发放数十个这样的平安符,老道实在是不记得了。” 萧绪桓早就知道这真人弄虚作假,是个图谋银财的老道士,哼笑一声,扔给他一包银子,“昨日下午有个年轻妇人来道观,”他想了想,补充道,“是位容貌极为出众的妇人。” “我问你,她来灵清观,是为了求什么?” 老真人盯着那包银子,悄悄伸手掂了掂,咽了下口水,迟疑道,“大司马这是强人所难,老道虽不是什么高人,却也知道不该……” “扬州一带妖道惑众,朝廷刚刚抓了一批天冲教的人,你若不说——” 真人连忙道,“我说,我说,昨日是有位美貌妇人前来祈福,捐了几卷亲手抄的经书,话说那位夫人,定是哪个高门士族家的女儿,那一手行书写的群鸿戏海,丰筋多力,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瞥见萧绪桓冷冷的目光,忙收住了废话,“她昨日前来,是为了……” …… 娄复守在门外,见萧绪桓出来时手里拿了几卷经书,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没敢多问那经书是做什么用的。 朝中近来有谢氏与崔氏斗法,谢丞相与中书令崔宣两个老狐狸全然没把小皇帝和外戚齐家放在眼里,而李承璟却突然提议,要追封自己的亡父,此言一出,崔谢两家又站到了一起,出来反对。 萧绪桓并不愿意掺合他们这些勾心斗角的把戏,但今日须得回建康,进宫一趟。 小皇帝咳疾久不见好,自己被先帝指给小皇帝做辅政大臣,合该前去看望。 临近宫门时,娄复有些抱怨,“将军,这齐太后也不知道避嫌,怎么还单独叫您来宫里。” 萧绪桓闻言冷下脸来,“并非齐太后的缘故,我本就该进宫一趟。” 娄复嘟囔了两声,“齐家人现在知道巴结您了,早干吗去了……” 萧绪桓恍若未闻,面色依旧。 建康宫宫城阔大,殿宇林立,绮丽非常,原是前朝时的宫殿,后大梁南渡后重新修缮。 从宫城东门进去,却在大殿前的甬道上迎面遇到了要出宫的李承璟。 两人单独遇见,本就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令李承璟意外的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萧绪桓却叫住了他。 “听闻摄政王喜得麟儿,下个月满周岁。” 李承璟皱了皱眉,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何况依照两人的关系,阿珩周岁也不会特意请他来做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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