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宫中回来的辇轿上,贺容予略歪身子斜斜倚着靠背,想起方才听见的那几个字,嗤地一笑。 好人家的姑娘。 好人家的姑娘,可惜他不是好人。在朝野官民心中,他不过是个玩弄权术,独断专行的小人罢了。像他这样的人,是什么下场,不论是前世的史书还是今世的前例,都早已写分明。 从踏入这诡谲风云的那一刻起,他贺容予此身便全是黑色。 连同他的心,在外人看来,也是黑的。 倘若说他还有什么东西是白的…… 贺容予撑起头,掀眼看向不远处的天光。 回到中州王府时,下人来禀:王爷,三小姐出去玩去了。 贺容予只说了句,知道了。 他穿过悠长的回廊,回到自己院子里时,下人们恭敬地行过礼。贺容予心中有种微妙而隐约的烦躁之感,他将眼前这些人打发出去:“你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随意进来打扰。” 书房里堆积的文书还未处置完,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玩弄权术如何?独断专行又如何?他偏偏喜欢这种将权力握在手心的感觉,喜欢这种受万人俯首的感觉。纵然他们是不得不俯首。 可偏偏是这种不得不俯首的感觉,更令贺容予心生愉悦。 瞧,你的心那样厌恶我,眼睛里的怒火快要装不下,可是你却只能咬着牙关,恭敬地朝我俯首作揖。 世上可还有什么比这更愉悦的事情么? 他承认自己对付谢氏一族掺杂了私心。 谢氏这一辈的孩子之中,有不少年轻有为的,年轻有为与年轻气盛,往往难舍难分。 三年前,那个朝气蓬勃的孩子,满怀着一腔热血进京,觐见天子,向天子说起他的雄心壮志与满腔抱负。可天子听得似懂非懂,却巴巴地跟在贺容予身后,说,王叔以为如何? 于是那个孩子感觉到愤怒,他瞧着这一切,眼前不成器的天子,时刻风雨欲来的大昭天下,他愤懑不平。他将这一切的根源,都归咎于贺容予。 倘若不是贺容予玩弄权术,专断独行,这天下不会如此。 那孩子竟这样以为。 他拥有着年轻人的朝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指着贺容予的鼻子指责他。 当然,下场也很惨烈。 稚嫩的天子首先挡在了贺容予面前,用童真的声音斥责他,点破他的罪行。天子说他以下犯上,不敬天子,将他责打了二十大杖,赶出了上京。 而后来,他选择了谋逆。 但他还是太过年轻,诸多计划都不够周全,也过分地相信自己的身边人。然后,他失败了。 他的愚蠢,牵连了谢氏一族。 贺容予要他们永远地记住这种愚蠢,那些如他一般年轻气盛的孩子们。 贺容予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忽地发愣。他忽然想,这是年轻的罪过么? 而他却是早慧之人,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时候。 不过,倒也不算一件坏事。 贺容予思绪回笼,却发现方才那些下人们还未离去,反而端来了诸多吃食。 他不悦地皱眉,正欲开口,却被打断:“王爷,这是三小姐的吩咐。” 贺容予的眉头又松开,他看向桌上那一道道菜,“不是说过,不必等我么?” 婢女垂首答话:“三小姐说,让咱们先热着,倘若王爷回来,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贺容予心口那种微妙的烦躁之感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指节轻叩在紫檀木桌案上,桌面一侧挖空,嵌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以作点缀。羊脂白玉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滋养着这一方案桌。 “她命你们准备了什么菜?”贺容予撑住额角,看向那满桌的菜。 婢女答道:“都是王爷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冬菇菜心……” “嗯。”贺容予轻应了声,似乎很是满意,终于起身。 昭昭知晓他的口味,正如他知晓昭昭的。 “她去了哪家府上?” “平阳王府上。平阳王府的仁慧县主亲自登门,三小姐原本还推辞,不大肯出去,不知怎么,又肯去了。” 婢女微抬起头来,她名唤冷霜,跟在贺容予身旁伺候已经许多年。贺容予待婢女一向不亲近,也不会过分苛责,她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 比起贺容予,她与昭昭关系反而更亲近些。 只因三小姐成日里往这边跑,一来二去,便熟稔起来。 冷霜说下去:“前些日子,三小姐还与仁慧县主闹了些不愉快,不过姑娘家的友情,说开了也便好了。” 她与昭昭走得近,知道得自然也多些。贺容予时常向她询问昭昭的事,久而久之,冷霜早已养出了一种自觉,向他汇报昭昭的事情。 贺容予哦了声,低头夹菜,心中默念:平阳王府。 “我不在的这两月,看来发生了不少事。”贺容予又问。 冷霜应了声是,将自己所知晓的,一一道来。 关于昭昭的那些,事事琐碎,没什么大事,毕竟任谁都知,她是贺容予最宠爱的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敢对她太过造次。多是些小事,贺容予却听得认真。 冷霜讲到收尾,忽地一顿,看向贺容予道:“王爷走的这两个月,老夫人生了场病,三小姐亲自过去侍奉。” 老夫人便是贺容予的生母。 贺容予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哦,老夫人的病如今可好了?” 冷霜答:“好全了,要不然三小姐也不能放心。” “那就好。”他重新放下手,并没有说要去瞧瞧老夫人。冷霜知道其中曲折,并不打算多提。 “下去吧。”贺容予道。 - 日头渐渐晒起来,仁慧抬手遮在额上,拿肩膀轻撞了撞昭昭。 “好昭昭,你别生我的气了嘛。” 身后的婢女适时递上遮阳伞,仁慧接过,将伞身倾向昭昭那边。她口中的嗯字拖长了音节,诚心求和,“我知道错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嘛。” 昭昭轻哼了声,转过脸来,下巴还微仰着,“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为着他,竟然要生我的气。” 昭昭口中的这个他,是新晋的城防司副统领沈羽。他是从旁的地方调回来的,年轻轻的,便当上了副统领,一时风头无两,又因长相俊俏,夺走了京中不少姑娘家的欢心。 仁慧便是其中一个。 这事儿昭昭也知晓,因为仁慧天天在她跟前念叨,那沈羽多么多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 终于有一回,她们外出逛街时,正赶上城防司换防,带头的便是这个沈羽。昭昭想起仁慧的那些夸赞,便多看了他两眼。 没想到正是这两眼,看出了事。 过了些时日,一次赏花宴后,那沈羽竟将昭昭拦下,同她表白了情意。 昭昭当时便懵住,她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看着沈羽,婉拒了他。当时宴上不少世家公子贵女都在,即便沈羽刻意挑了僻静之处,此事也仍旧传了出去,让昭昭好生困扰了一番。 仁慧心慕沈羽,听闻此事自觉一颗芳心破碎,毕竟是第一回 少女心事,就这样无疾而终,她心里难过,收不住情绪,牵连到昭昭身上。 昭昭觉得她无理取闹,又因沈羽和京城里的议论而不高兴,索性也不愿哄仁慧,与仁慧一连冷了好几日。 这些日子,仁慧心结打开,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便来求和。方才一上午的功夫,仁慧陪着昭昭逛了整整三条街,买了好些东西,皆是她付钱。 “是是是,本来就是我的错,昭昭大人有大量,不和我小人一般计较,好不好。”仁慧蹭着她肩膀撒娇。 昭昭被她逗乐,再绷不住,“好了好了,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仁慧欣喜万分,“真的?绝没有下次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沈羽也没什么好的。” 昭昭应和:“我早这么觉得,那个姓沈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没想到你竟然会那样想我,我可真瞧不上那姓沈的,他哪点都比不上我二哥。” 仁慧掩嘴笑:“那是,这世上能比得上你二哥之人,未免太少了些。不过虽然中州王如此厉害,可我大哥也不错。”姑娘家不愿意认输,比起自家的哥哥来。 昭昭不与她争辩,左右在她心里,早认定二哥是这世上最最厉害的人。而在仁慧心里,亦是如此想自己的哥哥,所以争辩无用。 太阳越来越晒,仁慧拉着昭昭拐进茶楼,要了间清净雅座,与一壶雨前龙井。婢女们上前扑扇子纳凉,仁慧倚着竹榻,又接上先前的话题。 “只是中州王虽好,可太过……沉稳。”仁慧本想说阴冷骇人,瞥了眼昭昭,改口。 “他看我一眼,我都觉得害怕。倘若夫婿也按这个规矩择,日子大抵过得恐怖。” “哪有。”昭昭反驳,捏着白瓷杯浅抿了口茶,“我二哥他……很好。” “只对你。” 作者有话说: 昭昭:我哥超好超疼我。 闺蜜:只对你罢了。 有没有看出哥哥对昭昭的掌控欲~ 感谢在2022-06-16 19:19:11~2022-06-17 23:1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昭昭垂手,将手中瓷杯置于一旁的竹垫上,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反驳仁慧的话。 贺容予其实是很好的人,少时抱她背她不在话下,甚少对她发火生气,连正儿八经的黑脸也很少。 仁慧却对此有诸多的苦水吐,先她一步,再次开口论证自己的观点:“上回在永安伯府,你还记得吧,你同贺芝芝吵了起来,贺芝芝是很嚣张跋扈,可你二哥那个眼神啊,像罗刹鬼似的。贺芝芝当时都吓得直哆嗦,听说后来回家,她又叫她爹训斥了一番。” 昭昭的温柔二字被堵在喉口,指腹摩挲着瓷杯外壁上的两株翠竹,绿得圆润。 她垂下一双杏眼,望着瓷杯中舒展开的上好茶叶,阳光从圆窗的竹帘缝隙透进来,恰巧落进那精致的小杯之中,照在那舒展得惬意的茶叶上,像是一个绝世舞姬的化形。美丽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昭昭眼中浮出笑意,她知道二哥疼她。 仁慧还在滔滔不绝,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并未注意到昭昭眼底的笑意。 “要说,贺芝芝向来自恃中州王的堂妹,结果那日中州王丝毫没有怜惜她,她自觉丢人,好长一段时间不肯出来赴宴,一味地称病,可我们都晓得,她就是不好意思再出来。”仁慧不喜欢贺芝芝的作风,咋咋呼呼,又颐指气使,因而对她的狼狈乐见其成。 “你瞧,即便同样是妹妹,中州王也只待你如此好罢了。旁人哪有这样的福分。”仁慧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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