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种若隐若现的声响里,昭昭似乎听见马车车轮转动时发出的轱辘声。她抻着脖子,视线往灯光更远处眺望,在隐隐的晦暗里,终于驶来一辆马车。清脆的金铃声穿过街道,昭昭心定下来,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不多时,那辆马车行到中州王府门前,门口的琉璃灯似乎也知晓自己等到了它要等的人,闪烁了下。 昭昭微挺直身板,等着贺容予挑起帘子出来。 “怎么在这儿等?”贺容予皱眉,走上中州王府的台阶,到昭昭跟前站住。他抬手,替她拢了拢肩上斗篷。 昭昭低头凑近,在他身侧嗅了嗅,只能嗅见他本身的冷香,并无药味,也无酒味。她柳眉微蹙,狐疑笑问:“今日庆功宴这么热闹的场合,二哥怎么没喝一杯?” 贺容予好笑,听她拐弯抹角问自己有没有受伤,索性说:“你啊,鬼灵精。没喝酒是因为受了些伤,不宜饮酒,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必担心。” 昭昭一听他受伤,当即变了变脸色,又听他说不是什么大事,又稍稍安心。“那你快些休息,不许劳累,那些政事,都得等你好全才行。”她按住贺容予的肩膀,推着他往府里走。 第二日,昭昭特意过来监督贺容予,不许他碰那些政事。贺容予无奈失笑,可不许他碰政事,也不许他看书写字,未免太过霸道。 “昭昭,你总得让我找点事做。”他支着额角,看向身姿窈窕的少女。 花苞一旦开放,一日一个样。他离开才半年余,她已经又长开许多。从前脸颊还有些婴儿肥,如今都已经褪去,衬得五官更为明丽。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眼睛。十年来,一如既往的澄澈。 贺容予留下睫羽,有片刻失神。昭昭清凌凌的嗓音从身前传来:“你难道就不能吃吃喝喝,悠闲度日么?” 贺容予直说:“恐怕不能。” 昭昭:“……”她一时语塞。 屋外的骄阳正好,照出屋檐的影子,落在门前,昭昭余光瞥见,便去拉贺容予。“不管,反正你伤没好之前,什么也不能做。二哥,你陪我去赏花晒太阳吧?” 贺容予妥协地任由她推着自己走,贺容予身量高大,挡在她面前,遮住视野,在拐角时和急匆匆的朝北撞个满怀。 朝北正撞在贺容予心口,昭昭听见动静,从贺容予身后探头,正看见朝北来不及收起的惊慌与担忧。她不是傻子,从朝北的眼神里已经明白一些事。 贺容予受伤的位置就在心口。 她眉目微冷,这不是正好和她的梦对上了吗?她不安起来,但现在追问必然没有结果。 昭昭按耐住心思,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打趣朝北:“你怎么跑这么快?难不成是身后有哪家姑娘在追你?” 朝北挤出一个笑容:“三小姐真会说笑,我就是一时脚程快了些,没什么事我就先下去了。王爷三小姐再见。” 昭昭看着他背影,心里狐疑更甚。她转头看贺容予,“走吧,二哥。” 她早没了赏花的兴致,勉强和贺容予在花丛里转了一圈,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知道贺容予到底受了什么伤。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朝北下手。 朝南性子闷,不爱说话,也不好骗。朝北更开朗,也更藏不住事。 这么决定之后,当天晚上,昭昭便去诈朝北。她板着一张脸,故作生气,一副好像已经知道全部的模样,把朝北吓得一愣一愣的,和盘托出。 昭昭听罢,当即红了眼眶,直奔贺容予院子。贺容予还没睡,手上拿着折子,正要批阅,见她来一时怔住。 昭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定定看着贺容予,半晌无言。朝北自知做错事,追过来,“三小姐……” 贺容予只挥手让他下去,朝北看了眼昭昭身影,懊恼不已,自觉将门带上,退下去。 昭昭缓缓走到贺容予身边,视线下移,定在他心口位置。她嘴唇发着颤,伸出手,颤在半空,声音也颤:“二哥,我想看一眼。” 贺容予没出声,昭昭猛吸了口气,颈项紧绷着,伸手抚上他衣襟,慢慢地褪去,直到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她捂住嘴,瞪大眼睛,不自觉地皱眉。 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开始结痂。 贺容予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昭昭想开口,可哭声堵住了她所有的话。她想说,这么凶险,一定很痛,她想说…… 贺容予叹气,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他看在眼里,心底也跟着叹气。 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他希望她明亮澄澈,天真烂漫,善良可爱,她也的确长成如此模样。这让他欣喜,欣慰,同时也更不舍。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父母之爱,在各种书本上都被记载成伟大的、无私的、至高无上的,被歌颂着。 贺容予不知爱到底有哪些,可倘若是他自己,那么他的爱是占有、控制、甚至于毁灭。这显然一点都不伟大,一点都不无私。 贺容予决定做一回好人,发一发善心。 贺容予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襟,认真到近乎贪婪地看着低头掩面啜泣的小姑娘,启唇道:“嫁人吧,昭昭。” 昭昭啜泣声戛然而止,泪眼婆娑抬起头来。 桌案上的银灯闪烁着,在她的泪眼里将眼前的一切都染得像海市蜃楼,就好像一场南柯梦。
第39章 但昭昭知道这不是一场梦。 因为梦会醒的, 可那天她恍惚从贺容予那儿回到自己卧房,恍惚地沐浴洗漱,恍惚地躺下,恍惚闭上眼,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夜。 第二日, 待睁开眼, 她还是没醒。 那一句话真切地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昨夜睡得很差,今晨的脸色自然不佳,云芽进来后不住地觑她脸色,担忧地问:“小姐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昭昭摇头说没事, 但笑容的勉强和无精打采的垂头丧气都被云芽看在眼里, 她一点也不信昭昭所说的没事。 待梳洗过后,昭昭随意地用了两口饭, 便放下了筷子,她恹恹地摆手,说自己吃饱。云芽皱眉, 命人把东西撤下去,去禀报了贺容予。 贺容予很快过来,并且命人请来大夫。大夫把脉后说,三小姐没什么大碍, 只是心思郁结,以至于食欲不佳。 她知道自己为何心思郁结,因为昨晚的那一句话不像一场梦, 而过往的十年更像一场梦, 梦要醒了。 她收回手, 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 让二哥担心了。” 她说话时,看向贺容予。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丝丝的哀怨,她为什么心气郁结,难道他不知道吗?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因为她因为她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贺容予不知晓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知道的事,怎么能要求他为此负责呢? 昭昭垂眸,沉默不语。 大夫还在说着话:“老朽可以给三小姐开一个方子开胃,天气也渐渐热起来,许也有些原因。三小姐只需保持心情愉悦,再喝两碗老朽开的汤,定能整个夏天都无虞。” 贺容予嗯了声,命人送大夫下去。 他将昭昭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但是决定不为所动。 贺容予转过头,谈起两个月昭昭的生辰,问她预备如何过。十六岁生辰不比十五岁及笄,需要大操大办,可以选择更为低调的方式。 昭昭低眉道:“二哥,战事刚平息,还是不宜太过不操办,不如就在家中简单吃一顿饭吧。能和二哥一起过生辰,无论如何都是高兴的。” 贺容予若有所思,笑着应了声好。 自从那日之后,昭昭时常一颗心紧绷着。贺容予那一句话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劈砍下来似的。她时刻担心着和贺容予的每一次交谈,担心他下一句话便会说,他选定了谁家的郎君,问她以为如何。 这种提心吊胆的担忧让昭昭甚至开始躲着贺容予。 昭昭的反常就连仁慧都发现了,平时在街上她若是瞧见中州王在,定然飞奔而去,可方才,她们在楼上目睹中州王离去,昭昭始终趴在窗栏上,神色恹恹,连个招呼也没跟中州王打。 她口中提起“我二哥”的频率也迅速下降,从前三句话不离“我二哥”,今日出来快两个时辰,她一句都没说过。 仁慧作为她最好的朋友,神色担忧,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昭昭的肩:“昭昭,咱俩是朋友吧?” 昭昭不知她为何表情如此凝重,微坐直身子,点头应是。 仁慧睁大眼睛:“既然如此,你老实告诉我,你二哥是不是发现你喜欢他这回事?所以你们闹翻了?” 昭昭一愣,随即摇头,从唇角抿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不,不是这样。” 她扭头看向圆形窗户,晴朗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变得柔和,映出窗棂的影子。她看向那影子,声音很低落:“我们也没有闹翻,只是……” 她只觉得过往的十年也像这影子似的,飘忽不定的一场梦。 “他让我嫁人。” 昭昭苦笑着,说出这句话。 仁慧听完也怔住,她年前已经经历过这回事,身为女子,一辈子的人生似乎就是如此:出生,不论生在怎样的家庭,娇生惯养或是生活贫苦,长到十五六岁,都得嫁人,进入一个新的家庭,从一个少女变作一个妇人,无忧无虑的日子也随即结束。再然后,便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直到老去死去。 “那……怎么办呢?”仁慧看向昭昭,皱着眉担忧。 昭昭摇头,悠长一声叹息,叹息着走向窗户边,伸手接住那捧太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贺容予既然和她说,想来是已经做好打算,只是早晚的事。倘若她背水一战,向贺容予说破全部情意,或许会连身为他宠爱的妹妹的身份也失去。 这让她进退两难。 或许是感知到昭昭的心情,这一年上京的夏天多雨又缠绵,令大家的心情都很差。昭昭的心绪忧郁在其中,便不算什么。 可连绵的雨并没有让天气变得凉爽,随着五月的到来,天气越发的热,又因下雨潮湿,变得潮热。下雨的日子出门不便,昭昭索性躲在星月楼里,不管她们。 只有仁慧时常来找她玩,两个人窝在房间里,听着雨声,偶尔闲谈几句。仁慧看昭昭的心情这样糟糕,身为好朋友不忍心,信马由缰地开口:“要不这样,你直接想办法生米煮成熟饭。” 昭昭皱眉脸红,不甚赞同地堵住她的嘴:“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什么生米煮成熟饭……” 仁慧掰开她的手,笑嘻嘻说:“我随便开个玩笑,你看你,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昭昭背过身,撇嘴叹气。 大昭民风虽然比前朝开放一些,但也是推崇女子有才,女子可以不避讳地学习四书五经,棋琴书画,大大方方地展露自己的美丽与才能。也不反对女子与丈夫和离,若是丈夫死后,女子也可以二嫁。但也没开放到能接受混乱的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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