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尉迟度的声音尖刻了一分,仿似在揉碎一张已被烧焦的纸。“咱家是要你明白,输的是你,输得彻头彻尾。” “我输了什么呢?你打算从我这儿得到的,一样都没能拿走。” “你错了,你的每一样都被咱家拿捏着。据说,你是公主殿下向神灵求来的仙胎?哈,那现在,就张开你的瞎眼看看,你高贵的命运已不再由天上的那些神灵掌控,而就攥在你眼前这个人、攥在咱家的手中。” 詹盛言但觉这话听起来莫名亲切,他费心思索了一时,到底忆起那动荡的旧年之音——“你和这只兔子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你们同样都攥在天命的手里。你当你攥着这小家伙,那只不过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天命就在你眼前呢,但你是个盲人。现在,睁开眼看吧。” 他太久没听见过她招魂一般诱人的声音了,这令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你也是个瞎子,看不见吗?兔子就是将军,将军就是兔子……” “你在说什么?” “你和我,我们斗来斗去,像不像两只兔子在争论谁才是大地的主人?像不像兔子身上的跳蚤在争论,谁才是兔子的主人……” 他喃喃着,头就朝着胸口低垂了下去。尉迟度微微皱起眉,立马有人给了詹盛言一巴掌,将他抽醒。他重新睁开眼,昏蒙的眼底骤然闪动起那些算命的瞎子才会有的古怪神光。 终于,尉迟度相信了,詹盛言之所以说话总这么含含糊糊,不光是因为太多的牙齿被拔掉了、被打断了,他整个人都已经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被彻底打废。 然而被彻底打废的詹盛言也不肯投降。一个不肯投降的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他犹豫了一下,问他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咱家说吗?” 詹盛言又沉思了好久,他伤痕累累的脸孔上翻动着烛火的重重红影,如燃烧在战火里的城墙。突然之间,他抬起手,向他伸过来。 尉迟度身边的那些护卫马上摁住詹盛言。詹盛言笑了,他的声音虚弱至极,但还是像把刀一样冲他拍过来。 “尉迟度,在向野心下跪前,你曾是个多勇敢的战士啊。” 那你呢?你又是向什么下了跪,才会沦落至此?——不过尉迟度并没有反问詹盛言,没有意义了。他转身走出了他的牢房,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偏要来这一趟。 天已渐亮,洪光倾泻处,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降。 尉迟度凝立了一刻,他猛地明白过来,最后詹盛言把手伸向他,并不是想要袭击他,他只是想拍拍他肩膀,就像两个即将分兵作战的好朋友。 “德胜门归你了!守住。” 他曾是唯一一个拍他肩膀、拿他当朋友的男人。尽管后来的尉迟度不需要朋友了,他只需要奴隶。 然而他深知,有些人,死不为奴。 他又一次仰面望了望灰白的天穹,“常赫。” 常赫的前任马世鸣已遭收押,正在接受审问。作为新一代镇抚司掌门人,常赫接到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条处决令。 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命令,但他想不出,这一种处决方式,到底是出于那不可捉摸的“男人”的残忍,还是慈悲? 若非他们把酒送进来,尉迟度的到访,就只是詹盛言的一场幻梦而已。 可现在,一坛又一坛的美酒被陈列在他手边,将他环绕其间,烧酒、黄酒、西洋的酒、俄罗斯的酒……统统是顶级好货。他的眼睛不管用了,但鼻子和舌头还能将就。是不是尉迟度刚才说,他把柳家给抄了?难怪他用起毒来也像个暴发户。 詹盛言以为这些是毒酒——有一碗该是吧,他认为这是个不失品味的死亡游戏,就像活着的游戏一样,由那多似沙砾的繁星中挑一颗,来主管自己的命数。 他毫不犹豫地喝起来,一碗、两碗、三碗……却什么也没发生——刀剜的痉挛、窒息的血沫——什么都没有。恰恰相反,他那些从神经到肉体的绞痛、扎痛、刺痛、灼痛、冷痛、胀痛、钝痛……所有的痛苦都在消散,一种久违的、登仙般的快感如海涛般腾涌。 他有一年没喝过酒了,所以他喝得飞快,醉起来也飞快。刹那间,五色明灯已燃起,映出一列列炫目的纯金酒器、着色的甜点、瓶中蓝郁郁的孔雀翎、艳腴沉重的花朵……不知名的美人们焚斗香、秉红烛,她们的长发如酒水般四处泼洒,缠绕在发间的水晶和宝石发出一瞬即逝的簌簌闪动,诸天消融,异香弥漫,混沌里升起又一场长夜盛宴。 这是父亲的庆功宴!詹盛言见父亲高坐堂上,威仪如金甲天神。“此番战胜之速,前史所未有也!”母亲顾视清高,然眼含爱情与笑意,“幸得将军固守边圉,使敌人无处逞威。”他也望见了姐姐,她青春富丽、生机勃发,摘下了后妃的凤冠抛去一旁,“这劳什子好沉!”跟着就发出爽朗又明快的笑声。烂漫娇憨的小妹向他张开双臂,仰起她逗人爱怜的小脸,“大哥抱!大哥抱!”他一把拥起她,任她在怀中肆意撒娇…… “封詹盛言为安国公,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两千石!”詹盛言一惊,这是他自己的庆功宴吗?他被拥立在众人之巅,接受胜利的欢呼。而在他开口之前,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愿国家强、圣德明,万里疆域、百兆子民长享太平之福!”他听见自己洪亮的声音落入了狂喜的乐音中,月华忽满,家人们都向他粲然微笑。 一束长长的牵红拉着他,将他领入了喜宴。牵红另一端,是一位新妆娇娘,艳锦裁云,新绫织凤。他怀着惴惴的心儿揭开她——他的双头新娘啊!素卿和珍珍张开她们只为他而生的同一双动人眼眸,将他长久凝望。 “我们夺走了你太多,还给你呀。” 詹盛言任由泪水滑落,他倾过身体,好好地抱了她们一抱,“你们给我的更多。” 他感到了一阵动摇,他在马背上砍杀着看不见的敌人,而她们已踏上他生命的船头,献给他长明灯与七弦琴。 转眼之间,巫女收法一般,围绕着他的华宴与亲爱之人统统被收走,沙场的血红渐渐褪色,四面八方空余下一片洁白,仿似众鸟飞绝的皑皑雪地。 自那雪中,浑然涌出了一名女子,姿仪天成,花明雪艳,那软罗纱缠裹的身体下仿似燃烧着熊熊烈火。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在等你。” 詹盛言望向白凤,忽忆起不知多少次,她的美令他的灵魂沦为肉身的人质,令他痛彻心扉。 他也回望她许久,问她:“你还恨我吗?” “戏子们下了戏,就该一道喝酒去,谁还继续紧握台上的刀呀?”她对他一笑,尽态极妍,朝他伸出手,“来吧,我的爷。”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不曾去拉她的手,而只是微微一笑,“相逢一场,无亏无欠,甚好。” 她的笑脸在凝固,一点点变空、变得透明,“你……不来了吗?” 他依然笑着,笑眼里有宽宽的天地,“足够了,悲欢都够了,我积蓄的所有财富,都叫其他人收取吧。我不回去了——原就不该来的。大姑娘,此番后会无期,你保重。” 他见她慢慢地落下泪来,见自己在她的泪水中倏然消散。他找回了轻盈,仿似戏水的浮莲,他终于回归到他应有的寂静、光华,他的辽阔和无边。 他翻涌着降落,飞洒漫天。 常赫亲手合起了詹盛言的眼皮。 酒被送入后,詹盛言几乎在弹指间就将自己完全灌醉,随后常赫就派人剥除了他全身的衣衫,拖到庭院的雪地中。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之后,那个曾名动天下的男人挣脱他狭窄的皮囊,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具被大雪半覆、冰冷的尸体。他将自己遍布伤痕的赤裸身躯摊开在严冷的高天之下,昂头挺胸,双臂大张,一对盲眼中竟似有安宁庄严之意。 常赫一直守着他,计算着时间,詹盛言断气,不早也不晚,恰好在午时三刻,而他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醉话——这些细节他都要向九千岁一一汇报——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1] [1]〔魏晋〕陶渊明《饮酒》。
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9) 四十二 始盛开 柳梦斋终于接受,像所有人一样,他也会死;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他今天就要死了,很快,马上。 提牢厅的主事将一双牙筷、一只银杯递了又递,“大爷,上路前,吃点儿喝点儿吧。” 柳梦斋摇摇头,他没心思吃东西,更不想喝酒。这个世界使他留恋的并不是肉和酒,此外,他也不想因恐慌而呕吐,或因醉酒而失态;他见过人临死前的样子,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他毕竟姓柳,是柳老爷子的儿子。 “那,大爷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再添一件夹袄。” 外面下起雪了,好冷。柳梦斋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届时千万不要冷得发抖——观刑的人们会认为他怕。 就这样,他穿着两层夹衣,套上皮袄,然后被前呼后拥送入了庭院。院中全是他的亲族们,有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堂弟已吓得瘫痪不能行,被人拿绳索直接和车座绑在了一起。还有一位叔叔狂声喝骂着,嘴里立刻被塞入了栗木。轮到他,主事先告一声得罪道:“请大爷上绑。”众狱卒都曾和柳梦斋有过交情,也纳过他的贿,因此绑缚甚松,并没有反臂拗腿地给他苦头吃。柳梦斋沉默地配合着,最后向众人点点头,自行钻进了囚车。 黄牛拖着车子由刑部辘辘驶出,一辆接一辆,足有十几辆之多,蜿蜒如龙。一转眼,三街六巷都轰动了。京城首富家族全族问斩,多么稀奇,多么热闹!大人、孩子、老人、女子……无一不拥上街头,观临盛事。好在刑部堂官祁有麟早有布置,命步军与火器营集体出动,兵卒们连骂带揍,才得以维持住秩序,容车队勉强通过,直驱西市。 西市已搭下席棚,诸犯被一一押往棚内候旨。起先,大家还低声交谈两句,经吏役一喝,“不准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形容沮丧,只偶尔有窸窸窣窣的衣响,和低低的咳嗽。漫长的静坐后,从另一边临时的官厅里来了个传令官,掀开帘幕,正色严声道:“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他将那三人的名字念出,立马有执事提了那三人出去。棚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又忽一下低落,继之变为苍蝇般的小声嗡嗡,直至乍然死寂。 冷不丁,官员的威喝拔地而起,炮声,尖叫,鼓噪,一下子就结束了。死亡的气息遍布大地。 传令官再度来在了棚前,带入一束轻扬的飘雪。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 又有三个名字落地,人被带走。剩下的人们骤然间放声大哭,或大骂起来,不管酷吏们怎么弹压,再也压不住了。柳梦斋缩在角落里,他头一回深切地懂得什么叫作“吓破胆”:一股腐蚀内脏的苦涩由里及外向他全身袭来。游街时他所收到的那些好奇目光、尖酸漫骂、轻蔑和叫好、儿歌和投石……都不曾使他的希望完全泯灭。他依然在隐隐等待着,会有什么前来拯救他:免死的恩旨、劫狱的门徒、死去的父亲、神仙或鬼怪……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不会有奇迹了,他一身的窃贼本领都无法将他自己从现实里偷走,他即将被孤零零地送上死路,正如他曾孤零零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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