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道?” “不刚说了吗?安国公早就安插了人到尉迟律身边,那人传了信儿出来。” “唐三爷知道吗?” “当然。那位大人也知道,但他仍然会掏出素白帕子来。” 卢凌又在脑后搔了两把,“不对呀,不说要杀死真身尉迟度,好让替身尉迟律上台吗?这会儿,干吗又要让我去杀死替身?” “唐三爷要你去杀替身,但不是杀死他。” “这话……我绕不明白。” “那个替身——尉迟律,现已得知了全盘计划,但他有些犹疑不定,还未肯接受合作。唐三爷怕再拖下去,他就会向弟弟尉迟度自首。所以必须安排一场刺杀,让尉迟律和自己的死面对面,近得他都能闻见阎王爷身上的味儿。唯有这样,才能推动他尽快做决定,是替弟弟尉迟度去死,还是叫弟弟替他死,他来当尉迟度、当立皇帝。” “那就是让他‘差一点儿’死掉?这可难办了,横不成我刀子捅到一半就打退堂鼓?” “不是唐三爷信你不过,但你要活着落进镇抚司手里,只会白白遭罪。现场还会有咱们自己人,他会在最后一刻出手,给你个痛快。而他从刺客手里救护九千岁一举则会赢得信任,得以接近真正的尉迟度。只等尉迟律同意叛变,此人就可以找机会直接杀死尉迟度。” 卢凌又咂摸了半晌,到底点了一点头,眼睛里的神光又凌厉、又黯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过,螳螂是唐三爷布下的,黄雀也是。” 明泉的眼皮抽搐了几下,好似想挡住一道在烛芯上跳跃的光焰,“我请唐三爷和你说明真相,他不肯。他说,反正你抱定了必死之心,干吗让你得知自己拼死行刺的竟是个冒牌货?可我想,与其叫你死不瞑目,为自己任务失败而抱憾,何不告诉你,你虽没杀死目标,但任务已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反正,你别怪唐三爷,他也是……” “此谓将军之事也。”卢凌打断了明泉。他犹记得那些光荣的岁月里,詹少帅和庄副将会引用一段又一段的兵法,他们谈论着他不怎么听得懂的大道理,但听多了,他至少懂得了一样:将军从不会告诉士兵为什么这样做,只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 “我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卢凌默坐了一时,向明泉问道,“唐三爷派谁来解决我?” 明泉久久地望他,久到卢凌终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羞愧。为了挽回颜面,他故做出一副怀疑和蔑视的模样来,“就你这样子,成吗?” 明泉从脑后抽出了一支钗,她用手指在钗头上捻了一会儿,手腕陡一翻。鸡翅木的桌面上,双股钗头深深地没入,一只飞蛾在钗下陈尸,薄薄的双翼摊开来,似一轮陨落的残缺之月。 明泉还在盯着他看,眼光自始至终就没移开过一分。 卢凌却忍不住朝那飞蛾愣了一刻神,再一次笑了,“那我就放心了。瞧不出,你这么小年纪,手上倒挺有股狠劲儿。” “自从我爹娘、我丈夫,还有我孩子统统死在阉党手里,我这手,就一天比一天有狠劲儿。” “你——你都有孩子啦?” “如今没有了……我看着,要比实际上小些。”她迎着他眸子里的惊异,从进屋后,第一次展露出一丁点儿笑意,“你呢?你有孩子吗?” 跳动的灯影下,卢凌骤觉脸孔发烧。他抽回了交接的目光,摇摇头。 “那,有媳妇吗?” 他还是摇摇头。 “你也不喜欢女人?” “也?” 明泉好似说错话一般吐了吐舌头,“我听唐三爷说,他送你的女人,你都原封不动退回去了?” 卢凌莫名咽了一口唾沫,“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女人’。” 他讨厌她们为了钱,或为了任何“他”以外的好处拼命博取他的样子。 “我不是‘那种女人’。” 卢凌感到明泉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虽然她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改变。他愈发不敢看她,只埋着脸咕哝了一句,“唐三爷既不许,你干什么还告诉我这些?” 回答他的是明泉的一只手;她把手轻轻落在他面颊上。卢凌躲了一躲,他颊上有战痕,有为了改换身份而故意刻下的伤疤,还有岁月和苦难添上的沧桑。 明泉笑了——他依旧不肯看她,她就让笑容含在声音里,“祁六,你真名叫什么?” 卢凌终于忍不住抬眼觑她,仿佛她是一只从未在他的时空里出现过的异灵。 一切告终后,明泉起身,将一身的静中色香、个里柔情再寸寸地裹回衣裳里。 “和你不一样,我会做得很快。”拂晓前的天光中,她留下了一点笑声,带着她怡人的芬芳离开他。 她没骗他,她果然做得很快。剧痛如母狮的利齿一样钳住他,把他吞入黑暗。 卢凌所见的最后一丝光亮就是明泉那俏丽明快的容颜,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儿,男人们几乎会忘掉生命总有终结。 明泉与血泊里的卢凌对望着,向他已开始放大的瞳仁深处霎了一霎眼。 她拧回身,抛下了血染的发钗,战栗下跪,“千岁爷还好吗?贱妾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该当留这刺客一条活口,才好揪住幕后主使来呀?都怪贱妾鲁莽,这一见形势紧急,就光顾着千岁爷的安危,也没来得及多想一步,还请千岁治罪!” 由眼角的余光里,明泉瞥见尉迟律——那个仿冒的尉迟度竟保持着恐怕连本尊也难以企及的平静威仪,只有突然凹陷下去的腮颊出卖了他,令他显得像是个经久卧床的病夫一般。 “你英勇救护咱家,何罪之有?倒是这一群废物,该好好治一治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非常,但明泉无从分辨这是恐惧的症状,或只是尉迟律刻意模仿尉迟度的结果。她早听说过尉迟度患有喉疾,故此讲话声一向都很小。 无论如何,这一句轻轻的责备令厅堂一下就变得像被踹翻的蚁丘,乌压压的人们伏倒一片,连那两位阁员大臣也双膝着地,跪行上前。明泉难以抑制地偷偷向扶栏外瞧去,她见唐三爷唐席正飞也似的冲上楼来。 而她的回忆比他的速度还要快,已提前向着她撞来:她拖曳着裙裾来在他屋里,唐席正一人在灯底下打棋谱,他从棋谱上抬起眼,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番,似乎在审视她身上零云断雨的痕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三爷,您叫我做的,我都照做了。” “顺利就好。” “三爷,既然您原本就打算据实相告,干什么不自个儿去和凌大哥他说明白?非得我来上这么一出?” 他重重掠了她一眼,明泉猜,肯定是因为那声“凌大哥”。果然唐席紧接着就问:“以你之见,你那位‘凌大哥’是不是条好汉子?” “当然了。为尽快扳倒尉迟度、营救盛公爷,他竟不惜舍身赴死,这不叫好汉子,什么才叫好汉子?” “一条好汉子,却要为一个假冒的阉人枉送性命,这实情多难听。祁六有权得知实情是没错,但换个人去说、换个法子说,总归叫他好受些。” 明泉沉寂了一下,“他方才很喜欢我。” “那就好,辛苦你。”说毕,唐席就又把眼光投回了那一本棋谱。 明泉不懂围棋,只约略知道那是一种不断盘算着如何把对方吃掉的游戏。 “九千岁!九千岁金安!!” 唐席火急火燎的声音重新把明泉拽回了现实中,她扭过头去看:唐席欲冲进来,却遭侍卫阻拦,于是他就在外面叩跪起来,不断地问安。 终于,迟缓的惊恐拱入了明泉心间,她好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手腕被昨夜里情人的鲜血喷溅得鲜红,身前是她伺机手刃的下一个男人,而一脸无辜跪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则是策划这一切的阴谋家。 为了这一切,她早已磨炼过许久,她自以为准备得充分而得当,然而当那鲜花装饰的舞台上歌声骤停、看台上的观众们纷纷惊语时,明泉却恍然有感,她连舞步都还没记熟,就被推到了台中央。
第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9) 八 不解饮 三年一度的百花宴就这样在刺案的阴影下告终,身为承办者的唐席于第一时间被捕、受审。 而几乎在同时,诏狱向另一人敞开了它雕刻着猛犬与扫帚的大门。这人埋首向前,脚下的一条砖路被日头晒得白炽荒芜,一直通往关押詹盛言的那所小院。 詹盛言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尽管双目已盲,一条腿也彻底瘸了,但起坐行动间已无滞碍。他刚吃过午饭,但觉今日天气甚为反常,甫入四月,却燠热难挨如溽暑。他除掉上衣,下到院子里慢慢走了一趟拳。身手当然和从前没法比,但好歹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几名太监在一边看守着他,他正待叫他们替自己揩汗穿衣,前方忽地响起了掌狱马世鸣的声音——“你们几个不消在边上了,打今儿起,公爷自有更合心的人来服侍。” 光是听见来人就足以令詹盛言提起防备之心,遑论那语调里的阴险。詹盛言没急着说什么,只抹了一把汗重重地甩去地下。高树的叶荫里,风打了一个回旋。过后,一个低缓、坚定而温柔的嗓音就灌入他耳中,“叔叔万安,侄女来迟了。” 詹盛言定住了,片刻之后,他向旁伸长一条手臂,晃了晃手指。 这几个月以来他是阶下囚,但在一生其余的时间里,他都是贵公子、是大将军,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尊贵。 立马就有一名太监捧上了一根红木盲杖,递进他手里。 詹盛言握紧了手杖,连续喊了两声“马世鸣”,第二次他放大了声量,连屋瓦都震动了起来,令人联想起他曾一度习惯在极度喧嚣的战场上发号施令。 马世鸣也扬起了嗓门道:“盛公爷,您这段受罪了,上头吩咐送个人来给您调养调——” 话说到一半,詹盛言的手杖就向着发声之处掷来。然而马世鸣身畔却有一青年护兵一抬臂就抓住那手杖;他中等个头,精瘦苍白,相貌清秀如少女,但眼睛里散发着凝重的隐忍自制,因此绝对没有人会认为他柔弱。 “常赫。” 马世鸣叫了那青年人一声,常赫便将手杖递上。马世鸣掂掂那根沉重的手杖,走过来,举臂便向詹盛言挥落。手杖击中了詹盛言的肩臂,留下一道粗重的印痕,然而第二下詹盛言就反手抓住了杖身,马世鸣抽拽两下,却未能拽动,他鼻翼偾张,上前给了詹盛言一巴掌。 詹盛言的两只眼照旧茫然,不过他一手已迅速地向前一划,一碰到马世鸣的喉咙,就再也不松开。 太监们发出了含糊的混响,马世鸣的护兵们冲上来,最后是常赫在詹盛言手肘上的某个穴位狠捏了一把,这才分开了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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