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笔锋重重地揿下去,又揿出了一个浑圆浓重的血点,“之前尹半仙曾点破两处詹盛言的藏宝之地,说是土地爷托梦,狗屁!肯定是詹盛言亲自献宝,先赚得九千岁对那神棍的信赖,再借那神棍的嘴去操控九千岁。就连你那影儿妹子出狱准也是詹盛言一手策划,而徐钻天就是链条中里应外合的一环!哈!” 万漪目瞪口呆,她见他越说越兴奋,再度露出那提动两耳、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接下来他又用她的妆笔一拖,把那五个红点连成了一条鲜红刺目的长线。 “你们这群该死的蚂蚱,我会把你们成串拎起,一个也跑不脱。” 片刻后,万漪才算勉强追上了他疾驰如电的思维,旋即她就在心上受到了剧烈的一击。“哥哥!你打算干什么?你要去和九千岁检举他们吗?” “当然不行。第一,我们家还没法直接够到九千岁;第二,百花宴刺案后,我们已失信于九千岁,假设再空口无凭挑起事端,去指控得宠的大臣和命师,一旦被反咬,说我们挟仇诬告,不就是找死?不过既然我已掌握了他们勾连的内情,只要设法令他们露馅,就能来一个人赃俱获、一网打尽!”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万漪大惊失声道,“哥哥,你想过没有,你把这些人揭出来,不就是把我影儿妹子装了进去吗?她好容易从诏狱里捡回一条命,靠的就是尹半仙的三寸不烂之舌,倘或你拆穿了那个所谓的‘半仙’不过是合起伙与安国公弄鬼,我妹子的小命哪儿还有指望?哥哥,但凡能救你脱难,我把自个儿这条命豁出去也不缩头,可你不能拿我妹子的命当儿戏呀!” 柳梦斋忽对她压了一压手,过得一小会儿,就扭脸向外叫道:“这里不用人,外头候着!” 万漪这才知他是听见了来人的动静;果然窗外闪过道影子,马嫂子叫了声:“是!大爷,您和姑娘先说话。姑娘,晚间的局票来啦,我给搁在门口。” “知道了,你去吧。”万漪答了声,待柳梦斋再度对她点了一点头,她才敢继续说下去,却也不知再怎么说才好,只能絮絮地央告:“哥哥,你绝不能,求求你,你行行好……” 柳梦斋见万漪已惶惑得泪涌声噎,忙捏了捏她两肩道:“蚂蚁你别急,沉住心。” “我的心已经要跳出腔子了,哪里沉得下来?” “我和你保证,你妹子绝不会受波及。” “你怎么保证呀!” “你听我说。先前尹半仙指明藏宝地,九千岁那些个徒子徒孙都造势说,就连土地公都不敢对九千岁有所隐瞒,一时间令九千岁威信更盛。倘或回头又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九千岁只不过是被詹盛言这个阶下囚和一个妖道联手玩弄,那他自己活神仙的形象也得跟着崩塌,无从收场。所以哪怕盖子被揭开,九千岁也只会极力避免事态的扩大。像你影儿妹子本就是无关核心的小角色,何况又已成了太后身边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千岁绝不会动她的。你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九千岁看穿这伙人的把戏,而又不会将我自己也牵涉在内,作为知情人被灭口?” 柳梦斋一气说完后,对万漪挑了挑浓长的双眉,两眼似笑非笑。 万漪将两手攀向他头颈,一挨着他温热干爽的皮肤,她才觉出自己的手心已渗满了凉汗。“哥哥,你、你和影儿都不能有事,你们俩都得平平安安的。” “我才说过了,你妹子绝不会有事,你信我。” “哥哥,你才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我信你。那你自己……” “我得赶紧家去,好同我们老爷子讨论个对策出来。” “好、好,那你快去吧!我只怨自己没用,什么也帮不上你。” “你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全托你的福,”柳梦斋噙笑在万漪的眉心印上一吻,“你就是我的小福星。这一段你只安心忙你的,我也先忙我那头儿,咱们来日方长,啊。” 她送走了他,但依旧心烦意乱;为了和这些情绪保持距离,她将马嫂子留在门槛外的托盘端起,翻了翻里面的局票,有几个客人的姓氏是她认熟的,还有两个生字,得叫人来问问。 万漪正待张口,眼角的余光却被什么耀了一耀。她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一只被柳梦斋扔开并随即遗忘的锦袋静躺于一隅。 倏忽间,万漪鲜活地忆起当她的手初次触碰到这只锦袋时的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如沐春风。而身体从不撒谎,它永远也不会把柳梦斋的吻混同于唐文起的吻,永远也不会在那些错误的人和事旁边感到一丝丝舒适,身体比她脑子里最精细的部分都更为了解什么是对的。 譬如说,那一只为所有人带来大败局的钱袋,她第一次偷偷摸摸捡起它时,就已难受得直想死。而眼下她攥着的这一只种子袋,纹理精细的料子与其中那饱满的花种却令她心底感到了一片光辉宁和,就仿佛是被逐出了某一方天地后,重回原初的朴境。 于是万漪说服自己,如果只是“留下”这袋种子而已,那肯定是不会给他造成任何麻烦和损害的。 “若是福,就请降在柳大爷之身;若是灾,就应在我这里。月神在上,信女给您磕头了。” 万漪一时虔心发动,便对着窗外初升的月亮叩了几叩,兀自祝告间—— “姑娘,局票你瞧了吗?先去哪一家啊?” “哦!”万漪一听马嫂子进门的声音,忙抽身而起,随手就将那一袋种子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她会再次记起它的,然而那要等到命运的钟点敲响之际。
第二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3) 二十六 开幻域 就在柳梦斋自认窥破了詹盛言精心构筑的暗网之后,便与其家族开始积极地谋求破局之法。唐席不可能感受不到敌手的诸多小动作,但却并未能从惯常的渠道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狂躁之中,他开始催促起佛儿来,“去和你那姐妹谈心,女人总忍不住要炫耀的,炫耀她男人有多好、待她有多好。捧她,引着她全说出来!得意忘形时,人总会暴露缺点的。关于花花财神的所有事情我都要知道,他对她许诺了什么、抱怨了什么,他送了她什么,他床上最喜欢哪种姿势和花样……再小的事情,我统统要知道。” 他那不耐烦的神情挫伤了佛儿的好胜心,因此她的腔调也略显刺人,“我尽力了!我天天陪着那狗丫头聊天,聊得我气都发短,可她那花花公子八成也给她上了狗嚼子,嘴紧得要命,一问到关键处她就躲。我要死追不放,她再蠢,也得怀疑我的用意,还不是前功尽弃?” 唐席原本在不停踱步,此际却靠坐回椅内,呼吸重浊,目光凝滞。“看来她还是不能尽信你,对你敞开心扉。也罢,我再推你一把。” 继而他佝身盯住她,将一只手摁上她膝头,他的接触异常稳重,丝毫也不含欲望的味道。“佛儿,你可能得受些罪,不过事成后,我绝不会亏待你。” “三爷,”她不等他吐完末一字便道,“您抬抬小指头就把我给捧红了,这份能为我算是见识到了,也该给您看看我的能为了。” 佛儿急于证明自身的价值,她已在名利场崭露峥嵘,但羽翼未丰,目前还离不开唐席这样有实力的捧家。因此她必须也要令唐席离不开她,毕竟和她一样狡猾,又有野心的女孩子虽然并不多,但在槐花胡同里也不会少,而在竞争对手出现之前,她就要率先打败她们。 她的积极回应让唐席的眼神松了劲儿,他含笑拍拍她,收回手。 在认识唐席前,佛儿从不知有人好似这样迅捷,他布置起行动来,轻易得就像武将在推演战争的沙盘上摆放木头削成的兵马。而佛儿不得不说,接下来这一仗唐席赢得是干脆利落,当然也离不开她出色的执行。 那是他们秘谈过后的次日,万漪接到了一张召她去庙右街陪宴的局票,紧跟着佛儿也接到了同一座酒楼发来的局票。两人既是同路,佛儿便提出摒轿乘车,“路上咱姐俩也好就个伴。”万漪自是没什么异议。 出发时,万漪却觑住她笑起来,“咦,你今儿怎么不当‘白二爷’啦?” 佛儿亦一笑,抚了抚自己珠翠耀目的发鬓,“嗐,身上来事儿了,怕那些个瘟生叫我舞剑,还是装个大姑娘,叫人怜香惜玉些吧。” 万漪笑不可抑,“什么叫‘装’个大姑娘?你这贫嘴孩子!” 她们携手上车,而一刻钟后发生的那些,佛儿早有预知:一架拖运木材的板车翻倒在大路边,于是她们的马车被迫绕行小路,车夫一进胡同就被打晕,跟班全吓得四散逃命,数名蒙面的匪徒把车里的一对乘客拖下来喝问,“你们俩哪一个是白万漪?” 万漪惊恐得大声哭叫,立刻遭人拿住,又将布条堵住了她的嘴。佛儿则面无惧色,沉着应对:“我就是白万漪,没领教大爷贵姓,找我干什么?” 那头头模样的嘿然冷笑,“上次你老子欠了债,我们派人去催债,你这小娘还敢犯横?” 由这里,佛儿又学到了唐席身上的新一件本领:编织骗局要像编书一样,一回接一回;既然上一回是因讨赌债而起纠纷,这一次的报复就显得是如此正当。 身畔有悲鸣传来,佛儿瞥了万漪一眼,并在这一眼中蕴满了安慰,以及冷静的牺牲。肯定是假的喽,但万漪可无从得知;她“呜呜”地瞪着鹿一样的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 头头已“噌”一声亮出了短刀,将锋刃压上佛儿的腮颊,“你这臭鸡敢这么抖,不就仗着有花花财神捧你吗?把你鼻子给割了,看财神还捧你不捧!” “割不割的都再说,你先把我姐——妹给放了,这是我白万漪同你们间的过节,不便牵扯旁人。” 那一声由“姐”到“妹”的过渡,是佛儿给自己设计的口误,她原本还能表现得更好,若不是刀刃贴肤的不适,还有那头头嘴里隔着蒙布喷出的酸臭气息令她投入的程度大打折扣。好在她向来是意致冷淡之人,哪怕把念白说得像小和尚念经,万漪也一似将在经文下现形的妖,自塞口的布条后发出不成文字的嘶叫,连眼珠子也挣得半突了起来。 佛儿的心头钻出了一股异样的怜悯,并不是愧疚,只是怜悯而已: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难道这狗丫头看不破我突然着女装赴宴,就为了出演这一场拙劣的剧目来感动你?难道你竟看不出所有人都是演戏的,唯独你是看戏的? 然而这份怜悯瞬时后就转为嫌恶,佛儿掉过目光不再看万漪,而转视那头头的一双眼;他眼里爬满了浑浊的黄气,又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谑笑,“行啊,你这小婆娘还挺硬!你当我不敢动手怎地?” “跟我,您是肯定敢,可跟我这位妹子,”佛儿抬抬下巴,意指万漪,“您就三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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