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盯着万漪面无人色的样子,心头不由感到剧烈的撕痛。假如在从前,她一定马上抱紧她的姐姐,但现在的她再也做不到了。不管她们如何拥抱,哪怕一寸缝隙也不留,她永远能觉得出那将两人劈开的天堑。 而书影不确定,劈开她们的,是那些本可以永远沉默的真相,还是令它们再次发声的佛儿。 “用不着你说,你出个耳朵听着就行。不听,你可对不起你祝家祖宗。” 初二那一天,万漪欢欢喜喜地走开后,佛儿就开始说了。 “刑部祁尚书是我客人,我跟他打听过你大哥的案子,柳梦斋已录了口供,承认是他干的。你还要为这个凶手祈求赦免吗?” “万漪姐姐说不是他干的,我信我姐姐。” “你宁可信万漪那个狗丫头,都不信朝廷卷宗?” “姐姐是我朋友,朝廷不是。” “哈哈哈……如果你的‘朋友’指的是两面三刀的骗子,那万漪绝对当之无愧。” 佛儿言之凿凿,她说,曾有人目睹了白珍珍被白凤杀害,并以缄默成了帮凶;有人拿出了一封本应被焚毁的密信,将詹盛言出卖给尉迟度。而那个人,就是你亲亲爱爱的万漪姐姐。 “不,你胡编乱造!姐姐不可能做这些事,她不可能骗我。” “二十一日,留门案过堂,万漪也会去做证。反正事关你大哥,你不妨向太后申请旁听,然后自己听一听,再自己问一问。” 书影极欲驳斥佛儿,声称自己绝不会受她挑拨,自己会无条件地信任姐姐,但就在那一瞬,她听见了一个自己更为信任——至为信任的声音: “总之,侄女你记住,对这个人一定要有所保留,未可全抛一片心,防着她就对了。答应叔叔。说出来,亲口和我说一遍。” “我答应您,一定会防着万漪姐姐的。” 他迫使她亲口答应下来。 终于,书影不无恐惧地回忆起詹叔叔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他那般英勇无畏的一个人,为什么竟会对万漪姐姐如临大敌?为什么千叮万嘱要她提防她? 佛儿抓住她一怔的空隙,很快地抢过话道:“你只管让那狗丫头拿柳梦斋的命发誓好了,好好看看她怎么说。” 她好好看着呢——万漪什么都说不出;万漪已默默招供了所有。 书影想要拿出一点点骨气来,可她却情不自禁地哭了,她的两眼盖满了泪水,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中,试图抓住那一副不断模糊着、消失着的面目。她有无数的问题欲投掷给万漪,我的姐姐,这不是我认识的你呀,你是我在这人间所剩无几的寄托,我是那样爱你,发誓穷尽一切去呵护你,就像你呵护我,可你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你为什么还要让佛儿发现、让我发现?你为什么非要毁掉我们之间的珍贵?…… 而最终,书影只问出来这一句:“你怎么做到的,嗯?” “嗯?”她居然没听懂。 “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只手掩埋掉珍珍姐姐的真实死因、把我的詹叔叔推入那牢坑,另一手却每每为我擦去我哭他们的眼泪?姐姐,白万漪,你左手干的事儿,右手知道吗?” “妹妹、影儿,我……”万漪也跟着哭起来,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有心的,我没把珍珍姑娘被害的真相说出来,是怕凤姑娘要将你一道灭口。我、我留着那封信,也是怕她为难你,咱手里头也好有个挟制,怎知后来,后来事情会闹到无法收场……我、我真不是有心的!” “那么我兄长呢?我反反复复地问过你,你指天誓地告诉我,说我兄长之死绝对和柳梦斋本人无关。难道柳梦斋杀害我兄长,也不是有心的?” “他真不是有心的!一切,一切都是误会一场!我——” “你别说了,别再往下说了,我听不下去了!”书影激动得浑身打颤,血色涌上两腮,“反正你们杀人放火都不是有心的!是呀,你们这种人,压根就没有心!你们把别人的心也都不当心!一直以来,你把我看作是什么?傻子吗,玩具吗?任由你欺骗,任由你摆弄?若不是佛儿拿真话告诉我,我险些就要为残杀我兄长的凶手祈命!想我兄长在天有灵,该如何备受煎熬?你们杀了他还不够,死后还要折磨他吗?” “不是的,影儿!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我这阵子三魂七魄都走丢了,话也说不利落,你能不能容我缓一缓,啊,好影儿,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好地跟你解释清楚?” “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每件事,我都可以解释!” “好,我这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也用不着你给我来什么长篇大论,你只回答我‘是’或‘不是’就行。咱就拿柳梦斋的命来起誓,你再骗我一个字,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你先答我,你是不是亲眼看珍珍姐姐被白凤害死,却始终未对我吐露一字?” “我……不是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万漪扶住了假山的一角,手掌里握满了冷硬冰凉。“是……” “你是不是亲手把那密信送出去,从而毁了我詹叔叔?说呀!” 万漪无力地闭起眼,点了一点头。 书影也点点头,“你是不是早知柳梦斋就是杀我兄长的元凶,却再三对我欺罔哄骗?” 万漪没说话,也没点头,她慢慢瘫倒在地,软在了书影脚下。“影儿、影儿,你一向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绝不会故意骗你、害你伤心难过,可造化弄人,我也不知怎么就被逼上了歧路,求你好歹原谅我几分吧……不!你、你就当一切全是我的过错吧,影儿,你就狠狠地怪我、恨我好了……只等我家大爷得了赦免,我见上他一面、说上两句话,就来你跟前赎清罪过,你要我竖着死,我绝不横着死!” “白万漪,你想什么呢?”书影的嘴角流露出针一样的笑容,“在这一切之后,你还妄想我会替你那贼秧子讨赦?” 一瞬的寂静划过,随后正院那边陡然腾起了一阵哭喊啸叫,紧跟着就是惊堂木与威喝声,似是在压服众犯,以宣告判决。果不其然,少时,就有个嘶哑而又肃穆的声音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经三法司全堂画诺,留门以柳承宗为首的各级头目所犯下的罪行由“窃盗坐赃,走私贩私”“行贿夤缘,隐匿税契”“倒卖人口,私刑致死”“招邀匪类,结党滋事”……一直到“伙同詹盛言共谋不轨”,简直是骇人听闻、罄竹难书。尽管首犯柳承宗于过堂时暴卒,然“百死不得蔽其辜”,尸首将被示众三日,其同党有判绞立决的,亲族则统统判了斩立决,就在“斩首西市,以儆效尤”的名列之中,迅速滑过了“柳梦斋”这个名字。若非格外留神,简直不会在一长串的柳这个、柳那个中听到。 然而屏息聆听的万漪听到了、听真了。从老爷子和柳梦斋在堂上拼命否认那封信的存在时,她就已隐隐感到,自己出面“做证”多半是个错误,这一刻,她最后的侥幸也被戳破了。 无疑,书影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冷笑。 万漪被那笑声惊得一抖,她抬起自己早已泪迹斑斑的脸,仰望夜色中那一抹人影,又向着那里伸出手,仿佛临死之人在四处抓空一般。“妹妹,妹妹,你帮帮我家大爷,这世上只有你能帮他了,他的命就在你一念间,求你了!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你要我死吗,啊?影儿,我这就死给你看!只求你救救他!” “我不要你死,”那人影俯身,书影的脸逐渐在黑暗中显出了轮廓,“我要你看着你那个‘丈夫’死掉。” “妹妹!影儿,你别……我、我纵有千错万错,也有一日的好吧,只盼你看我对你那一点儿好——” “什么好?你对我有什么好?你对我的那些‘照顾’,我家里头随便哪个婢子都做得比你更周到!是,你曾在白凤那里代我受过,可那原本就是你自个儿犯下的罪行!更何况,你就伺候客人也没损失些什么,方才满堂都听见了,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个婊子了。” 书影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点点改变,由她喉咙深处,爬出了一种她自己从不认识的音色。她一度以为自己憎恨阉党、憎恨刽子手、憎恨白凤……可她终于明白,她以前感到的种种不过是兑了水的劣酒,直至此刻,生平第一次,她品尝到了真真正正的仇恨的佳酿——不是由敌人端上来,而是由那个你曾全心爱过、信过的人亲手捧上。你们曾那样如胶似漆,所以恨这个人,就是一并恨自己,恨全部的过去。那是阴森的醉意,是腥气腾腾的火球,是蛇鳞一片片爬满了内脏,是从她人类的牙床里钻出的排排毒牙。 书影情愿咬碎自身,以求看见万漪受苦。 如她所愿,她见软身在地的万漪又塌掉了一层,她整个人仿佛越来越矮小,也越来越微弱,“所以,那就都不算数了吗……什么都不算数了吗?我们姐妹一场,你、你一丁点儿情分也不念了吗?” 刹那间,书影的眼前莫名闪过了人生初见那一日,万漪先搛了一筷子肉放在她饭碗里,“以后大姐准会好好地照顾你们。”而她却冷眼望住她,“我自个儿有姐姐,我不是你妹妹。” 在她意识到之前,一模一样的话就滑出她唇齿。书影在旧年的陈景、新鲜的恶毒中感到了一丝快乐,“佛儿一开始就说得对,你是被自己的老子、娘卖进娼窑的,一家子都是穷断筋,人穷斯滥,品行必是坏到极点的,哪里懂什么礼义廉耻?你自己做了那么多恶事,还妄想好结果么?白万漪,你多行不义,孽由自作,须怪不得旁人!” 她决绝地拭干了满脸的热泪,转身走开。乍然间,一双手拽住了她的脚踝,攀住她的鞋。 “影儿,我求你,我求你,你再怎么恨我,哪怕把我一刀刀活剐了都行,可你赏我丈夫一条命吧,啊,你要是不解恨,就叫人也把他弄瞎、弄瘸,像你那詹叔叔一样,只给他留上一口气就成,影儿,就一口气……” 万漪伏在她脚边,不断地以头抢地,呜呜哀鸣。 书影的心头不由自主就涌起了一股酸楚的怜惜之意,但片刻后,她便记起了詹盛言受到的所有伤害与侮辱,她对自己的心软感到愤怒。 “你住口!你不配提我叔叔!” 她急喘了一阵,蹲下来,就着万漪的脸,一字一句道:“听好了,太后娘娘原已答应赦免柳梦斋,而我会求娘娘她收回恩典,等柳梦斋的刑单被呈上时,他的名字一定会被勾除,他已经是阎罗王的点心了。过不了两天,你心爱的人就会死。而他死掉的那日,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没有边儿、没有底儿的绝望,白万漪,你就慢慢熬吧。” 她起身,蹬了她一脚,又一脚,再一脚,直到把那个扭股糖似缠在她脚下的人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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