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她发现,当她从最大的愧疚中幸存时,其余所有的愧疚似乎已统统失效了,它们就像她心脏里一些被使用得太频繁、太长久的零件,磨损了、老化了、折断了,噼里啪啦地裂成碎片,化为齑粉。 万漪再也抓不到她赖以生存的愧疚了,梦里的无头公鸡还在血泊里扑动,鲜血和冷酷越升越高。 老厌物们闭嘴吧! 她极力忽略两耳里疯狂的尖啸,尽量柔声向爹娘问说:“金元宝呢?” 爹和娘对视的眼神让她生出了警觉。“金元宝呢,啊?我几天没见它,你们有没有好好看住它?你们是不是没看好,让它自己跑了?它跑到哪里去了?爹、娘,说话呀!” 小宝“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傻蚂蚁,蠢蚂蚁,你还找金元宝呢?金元宝不就在那儿吗?” 他的“那儿”说的是她手里;他指着她的手,她手里那只碗。 万漪两手一哆嗦,那原就缺了好几个口的粗瓷碗掉在地下打了两个滚,肉块被泼出来,腾起浓白的热气。 她怀抱最后的希望穿过院落、冲向杂物棚——那是金元宝夜间睡觉的地方——狗绳还拴在柱子上,绳结的另一头是空的,角落里随意抛着张肮脏腥臭的狗皮。 柳梦斋嘱咐她好好照顾它,这是曾跟他驰骋猎场的爱犬,曾被他当作“长子”一样溺爱的宠物,它见证过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点点滴滴——她就把它照顾成这样。 她上一回见它时,它亮亮的圆眼睛里全都是忧郁,但它却并没有叼住她衣角来挽留她。它看着傻,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终于,万漪遍寻不获的愧疚回来了,排山倒海地掀起来。她跪下去呕吐,吐出了一地苦水,而后她抹一抹嘴角,从屠杀金元宝的现场走回去。 顾大西和顾小宝双双围坐在锅边,桌上已堆起了好几块被啃秃的骨头,娘在一旁忙着给他们布菜倒酒。 万漪一言不发上前,两手抓住桌子猛力一掀。 爹、娘、小弟都尖叫了起来,小弟也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烫到了,咧嘴大哭。娘忙着问他道:“伤着没有,伤着没有?啧,蚂蚁你这屄丫头要死呀?”爹早已一歪一歪地走上前,提脚踹过来,“反了天了你!” 万漪被踹翻在地,她支撑着坐起,早已是泪流满面,“你们是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爹又狠踹了她一脚,恶声大吼:“你是人吗,啊?敢这么说自己老子娘?你个死丫头自私得不行,天天在班子里吃香的喝辣的,可惦记过家里多久没吃上过一顿好肉了?怎么了?不就把那畜生宰了吃肉吗?难道你家里二老、你弟弟,还抵不过一条野狗不成?” 万漪泣不成声道:“那、那不是‘野狗’,那是柳大爷的爱犬……” “你少跟我提那姓柳的!他这眼瞅就要被绑上西市了,人都没了,还留条臭狗干什么?你回回一见它就腻腻歪歪,半死不活的,倒不如被咱吃了干净,也好叫你断了念!欸,把这人和狗啊,都当成一泡热屎,拉空了完事儿!” “爹,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啊?柳大爷待我那么好,待你们那么好……”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娘嚷嚷了起来,一面解开小宝湿漉漉的衣领,“晾晾热气,别再闷出泡来……”一面又朝万漪脚下吐了口唾沫,“你这屄丫头,亏我还护着你!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还没完没了了?那姓柳的拿钱养我们,又不是白养的,他那是拿钱换你!你那脸蛋、身子不全都给了他吗,又没短胳膊少腿、缺斤亏两?你们行院怎么说来着?哦,客人以财博色,财有不继,你这一份姿色自然就该另找买主——” 娘还没说完,爹又急吼吼地提起嗓子喊道:“是这话!世上的人都受穷,我顾大西也不该受穷!现放着这一个花骨朵似的闺女,我这穷受得可有多么冤呢!你个臭丫头拍着心想想,当初要不是你爹我留你一条小命,你能活蹦乱跳到今天?你不思想着报你亲爹的生养大恩,居然为一条狗天翻地覆地闹起来,啊?我把你这忘了孝道的玩意!在你眼里,你亲爹莫不成还不如野男人的一条狗?” 娘也连声啐道:“真是个贱货!心歪到哪儿了?” 爹娘说着,双双恨得眉毛乱抖,连连拿脚跺在万漪身上出气。 小宝也两腮挂泪地扑上前,拿手撕扯万漪的头发,“死蚂蚁,贱蚂蚁,你差点儿把我脸都烫着了,你烫着我,看娘饶得了你……” 娘冷眼看着他们爷俩围殴万漪,哼了一声道:“打得好,好好打,再不打,我看这小屄货的尾巴要翘上天了……” 黑矮的房屋、腥臊的气味、滔滔不绝于耳的辱骂、一拳一脚到肉的踢打,万漪的心被一寸寸推远,向着极苦堕去。而在那一路向下的翻滚中,无数往事如砾石如荆钩,件件都是那样的细小、那样刺人…… 三四岁的年纪,走在路上被鸡鸭追赶,吓得要往娘怀里扑,娘却把她一把推开,“看看你多招嫌,鸡鸭都看不上你!” 第一次学会用筷子,兴奋之余,想从爹的饭碗里搛一筷子糙米吃,被爹拿起筷子抽她嘴巴,抽肿、抽出血。 她被邻居的孩子打了,自己躲起来哭,娘揪她出来,在手臂和腿根上乱拧,“能把你打多狠,哭哭哭,烦死了,怎么不干脆打死你!你死了我还轻松点儿!” 娘被爹打了,她想为娘揉一揉伤口,娘却反手给了她一嘴巴子,“你管我干什么?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爹没用,我又接连生了你们这几个没用的玩意,我还不如去死!”——那时还没有小弟呢。 有一阵,她总做白日梦,自己要是能睡一觉醒来变成个男孩该多好!要不然,死了也挺好。没有她,爹娘就再也不必为了她生气,再也不必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她,她多想拿死来告诉爹娘:我听话,我好乖,要是我的死能让你们摆脱负担,爹、娘,那女儿愿意为你们去死。 小小年纪的她天天想着死,要不是两个妹妹还要她照料,她早就死了。等后来有了弟弟,她就想,晚一点儿再去死吧,现在弟弟正需要她,这个家需要她。慢慢地,邻里邻居的都夸顾家大闺女——“简直顶一个大人用”,那她就更死不成了,她想也不敢想,别人家会拿同情的眼光审视爹娘,“这孩子真不懂事,白辛苦她爹娘养到这么大。” 她向来是最懂事的,她不能死呀。然而,死亡的念头依然会时不时地穿过她,就在爹娘无意间的嫌弃和白眼里,在他们信口对她丢出的字字句句后: “废物!”“赔钱玩意!”“真丢人!”“不害臊!”“天生的贱货!”“笨死了!”“打你敢跑就不要回来!”“天天只想着吃!”“给我滚,别添乱!”“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体贴爹娘?”“笑起来真难看!”“听听你嚼东西的声音!”“看你就不像个正经样子!”“屁用没有!”“造什么孽了,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真后悔没把你也淹死!”“娘要气死了就是你害的!”“不知道孝顺!”“没孝心!” 停! 万漪惊恐地想要拉扯住那飞速向至暗地带滚落的心脏,她拼命对自己的心辩护着,爹娘也有很好的时候,也有爱我的时候!我把活儿干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把弟弟带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做生意做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 一旦她不听话不能干——比如现在,他们的拳脚和打骂就会落下来,落在她身上,捣入她心里。 她的心就快要疼烂了,一阵阵巨大的轰鸣过后,现实倏然间关闭。一片往事从清朗天地间悠悠地飘来,如落英般覆上她眼帘。 那是六月里天气,夏意熏人。她应酬过一班闲杂客人,急急赶回卧房——他还等着她呢。 一片绛蜡高燃,照出他粲然的笑脸,“那个,你怎么还留着它呀?” 她向他眼光所及之处一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那只妆匣的小抽屉半开着,一条翠十八子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已被撕碎,却又被细细粘好,弥封平展——就是她当初交给他、又被他扯烂的那一张“借据”。 斯时,她还不知他们俩即将被命运撕开,然已深觉两人间的一点一滴、一纸一字,皆值得被珍惜被收藏。 她将手中的聚头羽扇在他手背上轻敲一下,又展开扇面遮住了自己,“大少爷你真要命!怎么还乱翻人东西呀?” “我这不贼毛病吗?宝箱在眼前,哪儿还忍得住不翻上一翻?我说,你这些首饰可不大行啊!”他含笑指住那压在纸条上的手串道,“尤其这个,别戴了,多掉价。” 她将两眼从扇面上露出道:“翡翠还掉价?” “谁告诉你这是翡翠?” “这绿光直冒的,还不是翡翠?” “小傻子,这是绿玻璃!” “这分明是上好的翡翠!你非说是玻璃,那你说,哪儿不对?” “哪哪儿都不对!啧,我也说不清。明儿我给你拿一条,你自个儿看。” 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条翡翠手串。她一手里拿着自己那串玻璃珠子,一手里拿着翡翠,说不清究竟哪儿不对,明明是一样的通体碧绿呀,可一眼就看得出,玻璃是玻璃,翡翠是翡翠。 “行了啊,我的小土包子,这下见过真家伙,以后可别再被假货蒙了。”他笑着从后圈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万漪的发根猛一痛,她被爹拽着抬起头,因而看到了爹、娘,还有小弟那一张张因愤怒、鄙视、得意而扭曲的脸孔,那些不断吐出污言秽语的嘴巴。第一次,在看向她的“家”时,她转过脸向内看,看见了自己的妄念。第一次,她不再渴求家人们的理解、善念,他们廉价的温柔和爱。 这个土包子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翡翠了,再不会稀罕你们的玻璃珠子,你们蒙不了她了,她也不会继续自己蒙自己了。 “替我服侍打点一切,原是女儿的责任!你——” 顾大西正嚷嚷得带劲,陡地愣住了,他瞧见一直伏地挨打的女儿忽像恶鬼附体一样大声嘶号了起来,而后她血红着眼睛一蹦而起,挥舞双臂搡开了他,“够了!别碰我!” 旁边的顾氏也被唬了一跳,但她很快上前恶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干什么?敢顶撞你爹?你失心疯了?” 万漪血泪缠绵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与她毫不相衬,但却又令她赫然生辉的残酷来,她慢慢地笑了,“我是失心疯了,我竟然一直以为,你们这么对我,准是我的错。我竟然还苦苦妄想,你们也疼爱过我,要是我拼命苦做,你们就会来疼爱我。眼下我醒了,再不会有这些疯念头了。” “满嘴里嚼什么蛆呢?”顾大西扬手又要打,万漪一把就架住了他的手,奋力甩开。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5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