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祎扫了眼,手指挑开覆盖在最顶上的花瓣,这一支枯粉色、蔫耷耷的海棠颤了颤,落下两片花瓣,还有带着绿的......像是叶片的东西。 他摊开手心,仔细一看。 一条肥硕的绿色的带着细腻绒毛的虫子,正在他手心里拼命挣扎扭动。 桌上的信纸半开半合,正好露出上头狗爬似的字 —— 为答谢世子哥哥,特意在院中挑了一份礼物夹在信中,望喜欢。 窗扇之外的夜幕垂落成深黑色,纸罩灯中映出晕黄的灯光,室内一片朦胧的雾霭,透过暗暗灯色,那只绿毛虫被凸显的格外油润光亮。 韩祎面无表情的翻手,绿毛虫掉在地上。 七宿这才看见落下去的是个什么,赶紧唤人打来一盆水。 韩祎将手浸再盆中,洗了数十遍。 “那只虫子......” “嗯?”七宿抬头。 韩祎顿了一下,“找个人养着。” “啥?”七宿怀疑自己幻听了。 但显然,世子如此平静淡然的神色告诉他,这不是假的。 他要养的,就是地上那只绿油油的毛虫。 . 宴请当日,郁桃在一众精致华丽的衣裳中挑出了件水色曳地烟拢芙蓉裙衫,袖口衣襟上镶银丝云边,行走间波光流动,绢花编发束在头顶。 她对着镜子照过几回,伸手拿过那把木芙蓉簪子戴在了头上。 而郁苒像一个败而不累的将士,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她的院门口蹲守,说是想与长姐同行。 郁桃站在廊庑上,透过回廊便看见被丫鬟拥簇着的郁苒,玉兰白的锦缎,裙尾绣着兰草百绘,细白的小脸旁坠着一对珍珠耳坠。 她头上已然是嫁作人妇的鬓髻,除去珍珠钗再没有多余的发饰,在庇阴的檐角站着显得格外令人怜惜。 “她站那里干什么?”郁桃抱着手,心烦得很,“给我祈福吗?实在没事做就去街边布粥,这不比站在我这里有用?” 翘楚:“一大早就来了,劝都劝不走,说一定要见姑娘您。” “行,我怕了。” 郁桃转了个向,要出院子必须走那条路不假,但是对于她来讲,也不一定要走路。 没两步,她站在罩房旁的一堵矮墙旁,拎了拎裙子,一撑手爬上墙头,身手利落的跳下去,落在隔壁院子里。 翘楚见人过去了,也不敢出声,只拉着拾已雀喜跟着翻了过去。 旁院闲置许久,只有一个在门口打瞌睡的婆子,人从眼皮子底下过,都没能打断她的呼噜声。 出院子,郁桃回身瞧了瞧,觉得这么也不是办法。 最好还是能在内院开个小门比较方便。 说句实话,若不是这顿饭有韩祎在,她今天还真呆在院子里不出去了。 若是郁苒喜欢做看门犬,哪怕看到孩子落地,继承看门犬的衣钵,她都没意见。 还没到客人来的时辰,外院多是丫鬟婆子穿梭在遊廊里,布置果子糕点。 约莫日上三竿,郁府门前传来马车摇铃的声响,郑氏拉着郁桃迎出去,丫鬟搭着脚凳儿,将马车内的人搀扶出来。 罗家夫人秦氏,一道带着罗琦悠与罗琦素。 一般来说,小辈的眼光言行多受长辈影响,像秦氏向来喜欢穿金戴玉,裙衫必定是金银线交错勾织,恨不得把富贵人家四字刻在脸上。 所以,罗家两姊妹在穿着打扮上和秦氏便是一个模子生的。 放眼望去,就像是普化寺那座金佛出了山,赫然化成三个人形,亮瞎众人的眼睛。 “哎呀,段夫人!”秦氏用半边金丝绣荷花的手绢掩住嘴,笑道:“上次二姑娘大婚,还没来得及和你道声恭喜呢!今天碰到了,我必得好好敬你一杯酒!” “是吗?”郑氏挑眉笑笑,没接话:“那这杯酒倒不必敬我,反正郁苒和段家哥儿都回来了,罗夫人只管跟新人喝着,我这儿酒水管够。” 两个大人说话,没忘让小辈见礼,罗家姊妹不情不愿的在长辈‘督促’下喊了声‘阿桃姐姐’。 郁桃笑得格外真诚,应下道:“两位妹妹随意玩,把这里当成自家府上就是。” “瞧瞧,多懂事,长得又漂亮。”秦氏笑眯眯拉着郁桃的手,顺势带到身边坐下,转头问郑氏,“我瞧着阿桃及笄快满一年,可耽搁不得,有什么打算没有?” “说什么呢?”郑氏嗔了秦氏一眼,“准你留着两个姑娘在家里心疼,咱姑娘就不能留呀?” “那也不是这个意思......”秦氏讪笑两声,看了眼身旁的郁桃,“这不想着二姑娘嫁的这般好,大姑娘那不得嫁个王侯将相才行,这样的长相......” “来给罗家夫人加点茶水,没点眼力劲儿。”郑氏招招手喊来碧溪,“让几个姑娘出去玩,待会儿张家小姑娘来,也正好一并带过去,碧溪你照顾着。” 秦氏说话的声音,愣生生被打断,她看着丫鬟端着小白瓷壶对着她面前一口没动过的茶水,倒了两三滴,又退回去。 郑氏看着她,微笑着:“快喝茶,讲这么多话,口干了吧?” 秦氏:“......” 郁桃和罗家两姊妹没什么可玩的,她今日没有闲心应付,只是朝碧溪嘱咐两句,让她领着人送去郁苒面前。 张锦菱来得晚,而今日的主要客人更是迟迟不见踪影。 张锦菱瞧见她,像个衙役犯被逼迫到矿山挖矿似的表情,苦着一张脸抱住她的胳膊,可怜兮兮道:“姐妹,我时日不多了。” “怎么了?想明白自己是世上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张锦菱摇摇头,泪目道:“我娘亲准备给我定一门亲事。” 郁桃:“哪一家?” “我父亲门下学生。”张锦菱扁扁嘴,十分委屈,“你没见过此人,虽然长得不错,实则嘴不饶人,十回我有三回都栽在他手上,如果以后嫁给他,日子怎么过啊?” “齐川?”郁桃印象里还有这个人,素净打扮,不怎么爱说话,生的确实一副好皮相。 虽然比韩祎差许多,但又比段岐生好看多了。 于是,她低头劝道:“你想想,生的白皮大肚,夜里还打呼噜拌嘴的,你不喜欢。或者像王家公子那几个油头滑脑,整天脸上扑粉的,你肯定也受不住。” 张锦菱打了个受到惊吓的嗝,“要是和那样的过日子,你今日就已经见不到我了。” “所以嘛,仔细想想齐川此人,虽呆板严肃了些,但有一副好相貌,一声好学问,品行端正。日后也会在官场积极进益。最要紧的是齐川长得那么好看,这于咱们,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郁桃若有所思,“其实对于我来说,光是看脸就觉得这必然不亏。” 说完,她提溜着张锦菱从地上站起来,让丫鬟扶着人,她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撩起袖子查看腕上压出的红痕。 突然,似有感应一样,郁桃总觉得今日头顶的发髻意外沉重,像被什么压迫着,有些窒息的异样。 抬眼四处扫了扫却没看见人。 直到耳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机灵的转过身,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然走到临近右侧的廊上。 很显然,她刚才那番言论,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让来人听得一清二楚。 寂寂的院内晃悠悠一阵风吹过,韩祎的袖袍翻覆又折起,檐廊上的光带着淡淡的金色,勾勒出他脸上细致的神情。 近乎是随着步伐,轻轻从她脸上带过一眼,却又慢条斯理的描摹,幽邃的眸中藏卧着诸多她所看不明白的深意。 郁桃愣忡片刻,突然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蓦然心虚起来。
第十五章 他去的方向是庭前,那处靠着男客宴饮之处。 郁桃急急忙忙跟了两步,到门口停下了。 不是因为男女之防的原因止步,而是因为看见了里头有个她不想看见的人。 至少在吃饭前,她不想看见这么让人容易饱的东西。 她想了想还是转了身,一转过去,却遇到了另一个更倒人胃口的。 郁苒站在不远处廊庑上,不同于以往的温婉淡雅,那双眼睛看着她时闪过一道光。 郁桃撇开眼,大步往那处走去,抬脚欲从她身边绕过,但显然郁苒并不愿如她的意。 她一把抓住郁桃的袖子,眼中带着泪,“姐姐不肯见妹妹,是这辈子都不愿原谅阿苒了吗?” 郁桃懵了,手往后撤,挣脱不开。 郁苒柔柔弱弱的架势,估计除了郁桃自己,没人能知道袖子被抓的有多紧。 ? 有什么毛病? 衣服得罪你了? 郁桃仰头望天,无声叹出一口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逃得过贱男跑不过小绿。 她微笑着看向郁苒:“请问你有何贵干?” “姐姐......”郁苒咬着唇,一声姐姐喊得比西厢记里面的冯生还要哀怨婉转。 郁桃忍不住打断她,“郁苒。” 郁桃仔细打量着郁苒,脑中突发奇想般的似是挖掘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郁苒。”她挠了挠下巴,神色诡异道:“其实,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郁苒愣忡片刻,脸色霎时僵硬又难看。 郁桃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所以不管是镛表哥,穆王世子还是段岐生,你见我同他们定亲,吃了醋便故意从中插一脚。”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郁苒一下松开袖子,退开半丈远。 “那不然怎么解释呢?”郁桃的唇角挑起一抹笑,“你既然不是为了我而,那不就是你图有所谋,蓄意接近他们吗?” 郁苒眉头崩了崩,几欲维持不住小白莲的可怜神色,眼中浸入几分嘲讽:“那又怎么样呢?嫁入段家的是我又不是你。” 郁桃笑了笑,往前走两步,直到她身边停下,轻声道:“费尽心思才嫁个段家,你就这点本事呀?” 她眼瞧着郁苒那抹笑僵在嘴角,才不急不忙的补上最后一刀。 “段夫人,你猜猜下回再碰见,应当称我什么?” 不等郁苒回应,她背过手兜身从郁苒身旁绕过,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心情比春末的阳光还要明媚。 . 这会儿离午时开宴已经很近,花厅两头用了屏风相隔,郑氏招了钱婆子将午膳的菜品又重新查看一回,确认里头没有那位世子忌口的食物,才放下一万个心来,和女眷在一旁说说笑笑。 男客在前院正堂松涛阁中,也不过三人,郁哲宏还算是游刃有余,唯独面对这位段家的堂妹夫,着实拿不出太好的脸色。 没有郁岁游在,郁桃和郁苒的单打独斗屡战屡胜,她想起郁苒吃瘪的样子,干坐着都能笑出声。 张锦菱在她对着一棵树痴笑三回后,再也忍不住拖着人往花厅走。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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