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桃没有接她的问题,只是僵直的抬起手,“你掐我一下,我感觉我在做梦。” “做梦?我感觉你就没从梦里醒来过。”张锦菱一个白眼差点翻到梁顶上去,“刚才还想夸夸你,对着郁苒那番回击很不错,接的十分自然,要不谎言出自我口,差点我都相信韩世子登了郁府的门,结果出了门,你又成了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 张锦菱手下了狠劲儿,郁桃被掐的龇牙,但显然那片儿幻影并不见消失,反而因她的凝视而越来越近。 这样一股凉寒之气无端端在诺大的回廊上升腾而起,张锦菱疑惑的上下打量着郁桃,挠挠头,匪夷所思道:“你那是什么神情,我不过就是掐了你一下,先前的话也只是就事论事,用得着撞了鬼似的,又不是韩世子在这里听到我们说什么。” 郁桃唇鼻间的呼吸停滞,瞳孔放大定定翘着某一出,嘴唇几经扇合,却像是被什么重压住而吐不出只言片语。 张锦菱‘唉’一声,只以为这丫头又犯了什么病,一面转过头去,却兀然瞧见身后一道黑色的颀长身影。 ——男人面色冷如山巅之雪,像是阎王索命一般。他双唇紧抿,幽深的眸中迸射出寒蝉的光,直勾勾锁在郁桃的面上。 那一瞬间,郁桃脑中炸出一片烽烟狼藉,耳尖听见两个字飘过。 完了。 男人踱着步子,张锦菱惊愕的踉跄后退,嘴里一句‘韩世子’打着磕颤,半天也没敢说出来。 瞧韩祎的行迹,明显直冲郁桃而来。 张锦菱心下一惊,哆哆嗦嗦的挪着步子挡在郁桃面前。 韩祎脚下微顿,却是眼也不看她,薄唇冰冷的吐出两字。 “让开。” 张锦菱与几个丫鬟拼力护着,一面道:“韩世子慎行,阿桃虽然过错,可如今尚在酒楼中,您又是气头上,不如等明日再寻个地方,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两面对峙着,郁桃捏紧藏在袖中的双手,躲不过他眼中的冷漠审视。 “阿菱......” 她松开握住的手,扯了扯张锦菱的袖子,眼神恳切道:“让我去和世子谈一谈。” 张锦菱瞧着她看了许久,最后侧身,让出一条道。 郁桃小心翼翼往韩祎那处迈了两步,转头嘱咐: “你们在外面......” 然而,未等她说完,便感觉到一只冰凉却有力的手紧紧扣在自己腕间,还没来得及害怕,便被一股力拽着往前,这股力牵扯着她,连脚下的步伐都变得蹒跚龃龉。 她眼睁睁瞧着自己被带过回廊,雕花门被男人一手撑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门上的雕花究竟是玉露芙蓉还是叠瓣芙蓉,眼前两晃,便被一手丢了进去。 她小声惊呼,闭上眼,落地时却是柔软的触感。 待她惊惶不定的抬头,才看清身下迎枕上的素色梅饶青枝的花纹。 这一下,恰恰好摔在软榻上。 雅室和之前郁苒那一间很是不同,一眼望出去,轩窗外漆夜如浓稠的墨砚,窗下的湖面倒映廊桥上的雕花灯笼,屋内竟然也十分宽敞,两道门户,朝西朝南,从郁桃这处走上十来步,才到面前那扇六屏素面屏风,再往外头才是门廊。 而韩祎合上西门,从南进,将那门敞着。 郁桃隔着屏风,外头只有依依嚱嚱的画面,耳中听见木椅下沉的声响,再看那处,男人的身子勾勒出高大的身形,被落地的罩灯熏黄,暗影投诸其上。
第四十七章 满室静谧湮没暗色, 隔着薄纱窗时有三两声蛙叫。 这屋不过是寻常的雅间,细着闻也只是比旁的屋子多燃了一道熏香。 郁桃看不见男人脸上的神情,却几欲被这沉重的夜色压的喘不过去, 从胸口到喉间的呼吸都轻缓的,试探着从嘴中溢出一口。 隐约的一个身形在那处, 若是按照以往, 她轻易便可想象出韩祎的神色和动作, 但此时,郁桃心里没了底。 这不是她所熟识的韩祎。 她心口跳的慌, 手中虚虚一握,只抓到薄薄的一片绸袖, 指甲不知何时破裂了一块, 袖口子拉出条细细的丝, 弯缠在手上。 郁桃勾着那条丝出神, 甚至有些侥幸的想,或许他没有听见呢? 哪怕是再糟糕些, 可能他只是听见了只言片语罢了,并不算是已然成了定局。 檐下有吵吵嚷嚷的声音, 喊着往左往右偏些。 薄纱窗望出去,小倌探出半个身子用铁拾去点瓦檐下的雕花灯 等烛火亮了, 又是一阵轻微杂乱的脚步, 踩着临近修筑的潮木岸堤往湖心去, 听着声儿像是越走越远。 这一片便又静了,死寂一般的沉静。 郁桃抬起眼,手心沁出层汗。 隔着屏扇的黑色身影俨然不动, 是比这屋中更沉的黑。 越是静谧似安然无恙, 原本心里的几分侥幸越发荡然无存。 她应当明白的, 更应清楚的知道,从始至末这便是自己所酿成的一切。 仅靠瞒,又怎么瞒的过呢? 段岐生悔婚若是郁苒故意而为,那如今她的作为在韩祎眼中和郁苒又有什么区别? “......世子。”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听见自己同样涩然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而屏风那头,却像是无人一般,唯有植了碗莲的漏更偶有一阵水滴声。 不知是过了多久,郁桃觉着连自己的呼吸也跟着静下来。 屋里仍旧寂的黑,瓦檐那点儿光亮让风吹撇过去,不足以照进。 郁桃看着尤其浓重的一片黑影,手按在隔前的木几上,心慌慌低头,手划过去,碰到点儿水渍样的东西。 又稠又黏,一股子陈墨味儿。 她的手再往前移了移,没两寸,指尖抵着个冰凉凉的物件。 风打着转儿从窗楞往屋里吹,雕花灯笼悬挂檐梁上的铁钮锁‘吱嘎’一声,薄弱的亮光斜着打进屋内。 不偏不倚,照在男人的身上。 许久的沉默,郁桃听见茶杯叩在案几的轻微声。 随即,隔着屏风,男人的声音响起。 “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听见他的声音,郁桃僵了一瞬,甲片刻进指尖的软肉中。 她胸口翻涌起一阵酸涩,喉中挤不出片字。 风卷入,连屏风都跟着晃了晃,似乎是窗楞上的撑杆松动,纱窗蓦然合上。 她瞧着他起了身,衣摆浮动的碎影淌在亮光中,像是二月萧雪的冰碎。 这是要走了。 郁桃抬头盯着他,有些急切的张了张嘴,才发现嗓子竟然干哑的厉害,连一句声儿都难出。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韩祎淡淡道:“郁姑娘既然无话可说,那便这样罢。” 下一刻,她眼瞧着他转身出门,甚至连屏风都曾未越过。 廊上飒亮的光照进屋中,由着这点儿亮打到跟前,她眯缝着酸胀的眼睛,模糊扫清了跟前案几上的东西。 笔墨纸砚没少,只是宣黄的纸上晕开了一大团墨。她瞧着瞧着,看清楚那半边还在的字,和自己名字像是有几分相似。 . 初伏天一过,天气蔫儿热,风像是被闷住了一般,连池塘边的柳梢都静悄悄的。 清风轩置了盛夏的林木,府中一众人白日里都往这处钻,坐在亭子中纳凉。 翘楚将院门敞开条缝,朝外头摇摇头,愁着脸:“还睡着呢,说是暑热困乏,把奴婢们都赶到耳房中。” 钱妈妈比她还愁,将人往外拽了拽,皱着眉:“这都好些天了,夫人刚才说来瞧瞧看,还是我拦着,你们几个小丫头别想着遮遮掩掩把我也糊弄过去,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若不是小姐在京城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啊呀,哪有这回事。”翘楚干笑了两声,凑过去小声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小姐这性子,那边那位不正巧怀着孕,给咱姑娘碰见,虽说是不在乎,但怎么都是膈应人的,咱们姑娘通透人,想清楚就是了。” “若是这样那也便罢。” 钱妈妈狐疑的瞧着她,“过两日夫人定要请姑娘去吃宴,你们几个都劝着些,再躲在院中可不成。” “钱妈妈放妥心,咱们姑娘您还不知道吗?拾已正喊人出去买些小玩意儿回来,不出一会儿就哄好了。” 翘楚一面说道一面将人送出去,等钱妈妈领着人从遊廊没了影儿,肩膀才垮下来,唉唉叹两口气,往回走。 到月洞门前,雀喜举着搭杆子凑拢来,“如何了?钱妈妈都说了什么?” “可别问我了。” 翘楚将她推开,愁的脸挤成团儿,垂头丧气往扇门跟前一坐,坐了半天,才直起身从门缝往里瞧。 屋里从门厅到内室,两层帘子严丝合缝,连点儿光都不见。 郁桃眯眼瞧着幔帐上头的绣纹,明明脑中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想,但却像是一头扎进什么机关阵法,反反复复想着韩祎走时说的话。 “郁姑娘既无话可说,那边这样罢。” 她想起这,眼眶猛地涨红了下,翻身将脸埋进被中。 其实怎么会无话可说呢?她有特别多想要解释的事情,从郁苒那副字画开始,到起初自己那可笑的想法...... 但是她当时应当如何讲呢?她不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同京中那一众爱慕虚荣的名门闺秀有何不同。 情绪在胸口灌洪,被塞子紧紧堵住,甚至连那日听见父亲亲口说着让郁苒替嫁,她都未曾像这般感觉过。 原本以为躲在屋里,等时间一长,便会忘了这件事,说不定连着韩祎此人渐渐都忘了。 可是她如此做时才发现,这大概是世间最顶顶难办到的事情,比起课业和琴棋书画,都要难。 闭眼时做的梦,睁眼时想的事,无一都离不开那个人。 郁桃闭着眼,人却清醒着。听见翘楚顶着门缝小心翼翼的劝慰,她翻了个身,无声的叹了口气。 “您总得起来吃点。”翘楚将漆盘摆在立柜上,“还是早上才喝了红豆羹,身子怎么受得住呢? 拾已撩起点帘子,见郁桃背对着人,一下红了眼,“姑娘这样糟蹋身子,夫人该心疼了。方才还遣钱妈妈来问您呢。” “哦。”郁桃觉着她的话不无道理,翻起身将一碗粥吃完。 没等翘楚眼眶里那点湿意下去,她撂下瓷碗,缩回被中,瓮声瓮气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再睡会儿。” “您这......” 翘楚皱着眉正要劝,却见帷幔中砸出样东西,里面像是藏了一只受伤的小兽,呜咽易怒。 “让你们都出去。” 初伏第三日,翘楚与拾已几个已经商量着,今日若是姑娘不起,便请个大夫到院里看看,想来夫人虽担心些,也不至于同姑娘置气。 谁知拾已才推开门,便看见屋里不知何时点了灯,姑娘端端坐在妆梳镜前,正细细给自己描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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