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还好。”萧牧支支吾吾,拿着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脏。 金铃儿在暗处掐了他一下。 萧牧是她同村的少年,自小没了娘,常被父亲虐打,萧牧五岁那年,萧老爹暴毙身亡,他便彻底成了个孤儿,金铃儿从小喜欢与他玩,便是家中口粮短少,也从自己嘴边抠出一半给他,二人感情甚笃,直至金铃儿被曲烟波买走,又求着曲烟波将他一道带走。 所以萧牧才愿意陪金铃儿演戏。 但萧牧方才,像是被狐狸精迷住了,金铃儿心中警铃大作,更生不满,望着清嘉的眼神已是控制不住的毒怨。 她拳头在袖中藏着,低垂了头。 清嘉放了两颗碎银在地,站了起身,解释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①,你们是清白之身,怎好为人奴仆。” “我救你们,又不贪图什么,你们不必报答我,且回去将亡父安葬,好好生活,再勿做偷鸡摸狗之事。” 这番话下去,旁侧瞧热闹的,都赞起清嘉菩萨心肠。 金铃儿心中却急。 这迷惑人心的狐狸精。 但她生怕错过了机会,可怜巴巴道:“求小姐带我们回家罢,我们兄妹二人年纪还小,只怕寻不到生计,我们不怕为奴为婢,只求有口饭吃。” 说罢,暗自推了一下萧牧,二人同时磕在地上。 宋蔚然心软,也替他们求情:“姐姐,反正咱们家里不差两口饭吃,你若是不愿意,自跟着我便好了。” 清嘉摇头。 跟着宋蔚然,也是藏于国公府,还是不妥。 她给的碎银,合该够两兄妹安葬亡父,更兼数十日的口粮,但他们固执,非要跟着他们,尤其是那小女孩,言语之间颇有以惨要挟的意味,清嘉多少有些不耐,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说:“雪青,将他们送去桃花庵,自有人照料。” 年纪是大了些,也不是不行。 “那是郡主娘娘出资,开设的慈幼局,收留了许多孤儿,你们过去,学着读书写字,比为人奴仆强了不少。” 又对宋蔚然道:“若你记挂他们,每月十五,我同你一道去桃花庵。” 这几乎是完美无缺的的答案,连金铃儿都无法辩驳,酸溜溜地想,难不成这位祝小姐,真是天仙不成,生的美丽不说,没脾气人似的,又温柔又良善。 但一想起曲烟波哀怨的模样,她心中天平又倾斜。 真这么好,为何要将信国公抢走,为何要拆她人姻缘。 也罢,去慈幼局也行,虽离祝清嘉远了些,但总归能光明正大接近她,伺机再动。 便磕头谢道:“多谢小姐。” 清嘉见他们终于消停,很真心地笑了,才想起问人名讳。 萧牧望着清嘉,认真道:“小姐,我叫萧牧。” 生父替金铃儿取的名字,她已不想再提,她略停了一瞬:“我叫,萧……铃。” 清嘉眉眼弯弯,温柔赞道:“声若银铃,此名甚好。” 说罢,便在听雪的搀扶下离去,她姿容虽款款的,步伐却细碎,略显着急,可见对此地是十分厌倦。 高楼之上,见这闹剧退去,李炎支着额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宋星然恰推门而入,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微皱了下眉,隐有忧患:“你昨夜又不曾睡眠?” 李炎患有失眠之证,夜里不得安眠,时常头疼欲裂,故此他眼下有一圈青黑,不喜晒太阳,肤色似雪苍,偏天生嘴唇红艳,瞧着鬼气森森,有些妖异。 这也是为何,人人似都惧怕四皇子的缘故。 李炎眼睑略动了动,懒懒道:“方才我见着一出好戏。” 宋星然哼了一声:“什么好戏?今日你进宫,瞧见大皇子被斥责了?” 大皇子正妃乃是赵严嫡长孙女,近来皇帝总挑赵严毛病,故此连带着对大皇子也厌烦几分。 “倭瓜出丑,并无新意。” 大皇子身量不高,李炎私下都唤他倭瓜,十足毒舌。 “那好戏是什么?” 李炎饶有兴致地笑了笑:“适才你那未婚妻,才从这街上走过。” “清嘉?她怎会来此。” 宋星然语速快了几分。 李炎将方才之事复述一番,点评道:“你那小未婚妻,看着柔柔弱弱的,却不好糊弄,进退得宜,气度娴雅,是能当宗妇的料。” 她自然是好,宋星然从来都知道。 便是他自诩尖酸一人,都觉得清嘉十分完美,至多一条,眼泪太多了,说下便下,他也常觉得无可奈何。 但好友对清嘉赞不绝口,宋星然心中忽然有些不适,啧了一声,说出的话竟不自觉带了些酸气:“我的夫人,你瞧那样仔细作什么?” 李炎啧了一声:“还未过门呢。”他笑容更甚,故意道:“若非父皇将她赐给你,我倒不介意娶了她。” 瞧瞧,说的是人话么? 但若从前的宋星然,从来觉得女人如衣服,娶妻更是麻烦,如今李炎的话竟让他恼火,他顺手抄起眼前的果子,不留情面地朝李炎扔了过去,口气冷然:“你想都别想。” 李炎眼疾手快地接过,又咬了一口,才道:“难怪呢。” 宋星然斜眼瞧他,口气不佳:“难怪什么?” 李炎口中含着果子,语调不清,听起来便很有阴阳怪气之感:“难怪请你来云琅阁,推三阻四,总不愿意。这还没娶进门呢,便守身如玉,生怕你未来小娘子吃醋是吧?” 他语调幽幽地下了个论断:“宋明之,你夫纲不振呐。” —— 金铃儿被清嘉远远安置于桃花庵,兴不起风浪,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五月。 临近婚期,翠寒院已悄悄挂上红彩,喜庆之色若抵挡不住的暖意,无声蔓延。 这天夜里,孟氏至清嘉房中,望着色若春晓,明珠生晕一般的女儿,红了双眼:“说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如今……罢了。” 想当初她为清嘉择婿,好男儿的图册堆了一摞,单只将宋星然的扔在角落,但造化弄人,她的清嘉偏就要嫁给宋星然。 清嘉知道孟氏不喜欢宋星然,宽慰道:“娘,你瞧瞧这两个月,流水似的东西抬了过来,宋星然不好么?” 孟氏拿起玉梳,替她梳头,清嘉便听见头顶有声叹息:“好。” 清嘉回身,似幼时那般环抱着孟氏,口气很调皮:“娘,年纪大些,晓得疼人,您便当作他在旁人身上,学会伺候人的功夫,如今又伺候我来了,女儿过去,只有享受呢。” “你啊,巧舌如簧。”孟氏哭笑不得,点了点她的额头:“哪有你这般颠倒的,他是国公爷,还是朝中重臣,门第太高,日后你们夫妻二人有些吵闹,都只怕无人为你撑腰。” 孟氏说得很对,嫁过去,她是没有放肆的资本。 清嘉很认真:“娘,不嫁他,便只能嫁给赵严了,他是最好的。” 最好的选择。 提起此事,孟氏咬牙切齿:“你那没有良心的爹!” 孟氏天生心疾,最忌动怒,清嘉在她怀中蹭,撒娇道:“娘,您莫气了,仔细身体。”又将话题转回宋星然身上:“他是千帆过尽,知道我的好。” “便是日后情意渐歇,以他的个性,也会给我体面的。” “娘,日后女儿会过得很好的。” 孟氏眸中含着眼泪,双手发颤地抚过清嘉发丝。 母女二人又说了阵体己话,孟氏离开前,自袖中掏出本小册子,塞到清嘉手边:“你那夫婿年纪大了,不是毛头小子,你只略看一眼,莫吓着便是,旁的,听他便好。” 清嘉当时还未反应过来。 孟氏走后,她翻开一看,那小册子上的男女,姿势表情都十分怪异,心底一噔,猛然合上。 但一想,男女敦伦,乃是正常,在夫妻关系中也十分重要。 多学点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好,又缩在被中将那避火图翻开,细看之下,才发现竟是图文并茂的一本,画工细腻,是江浙一带的笔触。 想来,也是昔年孟氏家中传下来的。 清嘉翻看起来,只觉得大为震撼,这人是如何扭成那模样的…… 过了一阵,忽传来叩门声,清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图册塞到枕头下,好似自己做了不见得光的事情一般。 门外有人提醒:“姑娘,沐浴的时辰到了。” 是马嬷嬷。 这位老嬷嬷出自信国公府,是半月前,宋星然接过来的。 宋星然常觉得,清嘉替他挡了一箭,险些香消玉殒,本来该好好将养,偏又被祝满算计,受了磋磨,定然体弱。 马嬷嬷在郡主身边服侍了多年,擅医懂药,最会调理女子身体。 单就说沐浴这般小事,马嬷嬷药浴的方子,都是日日不曾重样的。 清嘉在马嬷嬷的调理下,的确逐日恢复元气,只有一桩,即便马嬷嬷如何妙手回春,她肩胛处的伤疤始终还在。 也是,那日伤口几乎入骨,马嬷嬷调养十来日,亦是收效甚微。 清嘉胡乱应了一声,便随着马嬷嬷往浴房去。 清嘉将衣衫褪去,黄铜镜中隐约露出一幅姣好的躯体,高山低谷,纤秾合度,只是她稍侧些身体,后背的伤疤便显露出来,一片莹润中,显得尤为狰狞。 镜中的美人蹙着精致的眉头,叹了口气。 清嘉自小知道自己貌美,甚至貌美对她而言,是习惯,更是行事方便的武器。 她自小便晓得躲着日头,才能肤白若雪,后来大些了,祝满不曾理会他们一加三口,家中清贫,她也会翻看医书,采些花花草草养护自己,对自己一身皮肉更是爱护有加,养得白皙嫩滑。 如今褪去衣衫一瞧,更觉得疤痕丑陋碍眼。 她也太可怜了。 浸在温热的水中,身子倒是舒服的,人却始终记挂着那道伤疤,她摸着那道痕迹,问:“嬷嬷,伤疤难看,你说国公爷……会不会嫌弃我呀?” 马嬷嬷替清嘉捏着肩膀,听了这话,笑出声来。 听郡主说,未来国公夫人自小爱慕公爷,她初还不信呢,如今看来,可不是情根深种么?于是安慰道:“咱们公爷不是那等浅薄之人,姑娘舍命相救,才有了这疤痕,公爷怜惜您还不够,哪里会嫌弃。 谁管他嫌弃不嫌弃。 清嘉是喜欢肤白无暇的自己,故意搬出宋星然来,旁敲侧击地向马嬷嬷求秘方。 虽然马嬷嬷所说在理,但在让宋星然时刻记住自己救命之恩与自己洁白无暇的玉背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食色性也,宋星然那样的浪荡人,如今看她尚觉得新鲜,便觉得她热忱可贵,连伤疤也是纪念。 过个几年,厌烦了,多也只剩下扫兴,还是顾惜自己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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