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词喉结动了动,才睁开的眼睛又不耐的合上,再是一声喑哑不清的□□传出。 “水,水,拿水来!”秦太医听出了那声音中的干涩,立马转头唤人。 内侍扶起谢晏词尚且无力的身子,连着喂了两杯水下去,谢晏词才重新又有了动静,颓败的死气尚未驱散开,但此时在那寒潭般的眉眼之上,病弱却成了另一幅似有似无的惑人之态。 躺了如此之久,他只觉得通体上下,原本相连的骨头都似要散开一般,他不喜被旁人触碰,谢晏词试着挪动手臂,撑在床沿,隔开和内侍的肢体接触。 昏沉混沌的雾气侵占着他的神识,谢晏词就这般静待了许久,破碎的记忆在脑中一览而过,他看向曹裕,还有些懵的目光中有焦灼一闪而过,张了张口:“祝闻语呢......” 谢晏词只依稀记得,他在林间倒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曹裕。 “我靠,你先管管你自己吧,你差点就死了知不知道,皇陵都要开始修了!”曹裕的情绪彻底绷不住,嘴上在斥他,眼泪却止不住的向下掉。 身上的疲惫感太浓重,谢晏词本无意应付这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人,但见到曹裕这副面貌,他唇角还是勾了下,又复问了一遍。 “祝闻语呢。” 祝闻语在他昏迷时不声不响回了燕云,曹裕在脑中试想了一百种谢晏词发疯的场景,咽了咽口水,还是决定暂且将这消息瞒下,唯恐刚醒过来的人,情绪激动又背过气去。 “长宁没事的,我那天是救了她之后,才去救的你。” 终于听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谢晏词醒来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不再强撑着,懒倦倚向身后的檀木栏,试着转了转手腕,终于好似找回了这副身体的掌控权,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屏退了众人,只留了曹裕一个。 “给我取一面镜子来。” 曹裕大不理解,还是耐着性子取了块银镜扔给他,看着谢晏词对镜自揽的神态,眉头越拧越紧,没等曹裕再开口,那镜子已经被撇了回来,谢晏词醒时那点温顺之气全然不见,挑起的眼梢再次凝上森寒阴戾。 手忙脚乱接住了镜子,曹裕更不理解了。 “祝闻语有没有来看过我?” 曹裕沉默了,过了良久,才生硬道:“看过。” 本以为这话谢晏词听了会高兴些,谁曾想他不笑反怒,如凛冬般的寒霜在他眼底流动,狂风暴雨般的压迫感再度漫散在周身。 “你怎么照个镜子给自己照魔怔了?被夺舍了?”曹裕终于忍不住出言相问。 “很丑。”谢晏词憋了半天,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 “啥?”他话说的模糊不清,曹裕又问了一遍。 “我现在,很丑,祝闻语不会喜欢。”谢晏词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的应道。 “你丑不丑,她也不喜欢你啊。” 在被内侍拉出门的前一刻,曹裕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幻听了,十分荒谬的看着身后紧闭的殿门,觉得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伸了个懒腰,曹裕觉得神清气爽,在这守着这个祖宗这么多天,终于能回府休息了。 不管殿内的谢晏词如何别扭,曹裕乐呵着快步朝宫外走去。 初秋的北境,肆虐的黄沙更加猖狂,簌簌飘落的黄叶随着漫卷的尘埃一同在巍峨的都城上方盘旋飞扬。 燕王端坐在纯金塑成的宝座之上,横眉冷视殿下被押跪在地的白衣男子,拖长了尾音意味不明道:“国师,你还真是叫孤失望。” 他身下坐着的椅子,都是用钱氏商行的钱打制的,钱慕嘲讽的勾唇,再抬头时,又换了一副恭顺虔诚的表情,温声道:“钱某并非故意欺瞒陛下,实在是事出有因,才出此下策。” 燕王生性多疑,他虽做了燕云的国师,却始终未曾握过实权,祝闻语的月份越来越大,他用了各种理由,试图将回朝之日拖延到祝闻语生产过后。 但人算终究敌不过天算,祝闻语腹中的孩子未满五个月。 锦阳城里那人醒来的消息却先传了出来。 昔日钱慕呈递的手书里,百分百的肯定谢晏词定会殒命,如今“十三公主”已经离京,再要夺他性命谈何容易,燕王震怒,直接未经知会,派人去了钱慕和祝闻语落脚的商行拿人。 饶是祝闻语比寻常女子都瘦些,快五个月也已经显怀。 纸包不住火,祝闻语有孕一事还是被捅到了燕王跟前。 “国师,你心仪那女子,孤并无意见,但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因为儿女私情就糊涂了!”燕王用力在扶手上拍了下,继续震怒道:“孤不可能让谢晏词的孽种生下来,如今谢晏词未死,若是知道那女子被掳来了燕云,定是又要发疯的,这女子的命,也留不得。” “陛下,她杀不得。”钱慕神色凛然,沉声继续道:“如今燕云的兵力,不足与北齐相抗,您既然知道,谢晏词会因为祝闻语发疯,那若是祝闻语死在燕云,陛下可想过后果。” 钱慕的话掷地有声,堵得燕王哑口无言。 沉默了半晌,上位之人却兀的笑了,燕王密布褶皱的脸拧成一团,阴森道:“国师倒是提醒孤了,这女子现在是杀不得。” “谢晏词这狗贼侥幸捡回一条命,那孤就再给他补上一刀,这女子确实杀不得。” 钱慕的眼睁大,试探相问:“陛下的意思是......” “用这女子作饵,引谢晏词上钩。” “不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祝闻语又月份大了,钱慕丝毫未迟疑,驳斥出口。 “国师,若谢晏词死了,孤可以饶这女子一命。”见钱慕的表情有所松动,燕王趁热打铁,继续道:“你也知道谢晏词和那女子的关系,他一日不死,你的心上人便有可能被抢回去。” 钱慕闭了闭眼,恒久的缄默过后,重新睁开了眼。 “好。” 寝宫的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祝闻语情绪本就极度紧张,此时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钱慕身后跟着两列宫人,一步步靠近她,祝闻语双手被缚,只能挪动身体向后退去。 “你要对我们郡主做什么,啊!”春锦想挡在祝闻语跟前,反被上前的宫人粗鲁的推开,跌倒在地,发出一声惊叫。 “钱慕,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若是伤我孩子......”祝闻语的话只说到一半,却见钱慕上前替她松了绑。 她蹙眉,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绳子落下时,她的手被钱慕捏住。 “你干什么!”祝闻语恼怒斥他。 “有些痛,郡主忍一下。”身后的宫人递上一枚银针,钱慕接过,这才回过头轻声安抚道。 没等祝闻语再开口,已经用银针挑破了她的指腹,血珠渗出,她的拇指被强行带着按在纸上。 “郡主还不知道吧,谢晏词醒了。”钱慕替她处理好那细小的伤口,漫不经心的开口。 倏然间,祝闻语忘记了再挣扎,不可置信的抬眸,钱慕看清了那之中的神色,自嘲的弯了弯唇角。 “郡主很快就会见到他了。”祝闻语表现得越在乎,钱慕心底的恶意就越浓烈。 腹中的孩子突然用力踢了她一下,疼的祝闻语紧紧皱了下眉,忍着不适和钱慕对视,冷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王会送一封信到锦阳,通知谢晏词,你在这。”钱慕残忍的笑了笑,视线滑过祝闻语微微凸起的腹部,继续道:“还有他未出生的孩子,郡主猜猜,他会做什么反应。” “你要用我引谢晏词上钩。” “郡主很聪明。” 未从谢晏词还活着的消息中反应回神,祝闻语的手攥紧,绷直的唇角不受控制的哆嗦,炙热的怒气和恨意在眼中灼烧,她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开口道:“消息传到你们耳朵里,谢晏词应该醒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未来寻我,国师真以为,我于他这般重要吗。” “这不是郡主该操心的事,郡主只要好好休息,等着见孩子的父亲就是。”钱慕眸光柔和,却并无笑意,意味深长道:“毕竟是最后一面了。” “钱慕!” 说罢,任由祝闻语在身后如何嘶喊,殿门还是被不留情面的紧紧关上。 养心殿外的桃树叶子彻底成了枯黄色,谢晏词惫懒的靠在椅上,修长的腿搭在案上,秋日慵怠的日色洒在他身上,一半冷淡的侧颜隐在光影里,弯刀在指上一圈圈绕着,过了大半个多月,他身上的病气已然褪尽,除了更加棱角分明的下颚能让人察觉到变化,脸上已经看不出病时的痕迹了。 内侍的通报声从门外传来。 “进吧。”谢晏词未抬眼,随口应着。 “你不上朝,我这一天到晚都忙死了,又叫我来干嘛?”曹裕骂骂咧咧的掀帘走进来,才踏进一步,就被贴着他胸前擦过的弯刀止住了步子。 不等曹裕骂出声,谢晏词先开了口:“别急,把镜子替我带过来。” “我靠。”曹裕小声斥了句,却还是顺着谢晏词的话,拿了镜子抛给他。 谢晏词随意拾起被曹裕扔过来的镜子,只略微瞧了一眼,就放到了一边,眸中有满意的光闪着,挑眉道:“我打算去见祝闻语了。” 曹裕低头抿茶的动作一愣。 谢晏词的病未好,他又总嫌弃自己之前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曹裕和秦太医商量过,就一直借着这引子 ,瞒下了祝闻语已经离开锦阳的消息,那杯称得上烫的茶被曹裕一饮而尽,他额角冒了汗,二郎腿撂下,掌心不自然的在膝上搓了搓。 “阿词啊,这个......” “皇上,燕云的使者来信,说是十万火急,定要您立马过目。”曹裕的话被突然闯入的李绪打断。 “他们不是就在京中吗。”以为是祝闻语在锦阳又发生了什么事,谢晏词直起身子接过,极快的撕开那信的封口,两下展开里面的草纸,睫翼垂下,视线扫视而过。 曹裕看着那羽睫之下,骤然四起的杀意,屏住了呼吸。 直到被谢晏词掐着脖子抵到墙上,曹裕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看见他涨红了脸,谢晏词才缓缓松了手。 曹裕半跪到地上喘着粗气。 谢晏词掐在指尖的信笺飘落到他面前,曹裕将那纸翻过来,脸庞也在刹那间失了血色。 抬眼再看他,那人眉目如画,神情却如降临人间的厉鬼,眼尾的桃花痣殷红似染血。 “传信到北境驻军处,全体将士整装,随时听候号令。” “给朕备马,立刻。” 祝闻语被押上城墙之时,头顶上方的阴霭正盘旋着,狂啸的飓风带着割人的砂石朝着她的脸吹来,只觉鼻腔之内被呛得满是尘沙,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眯着的眼睛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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