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佳拿了件金线绣梅花的开襟长袄来,仔细给自家姑娘披上,关切道:“虽是气候暖了,这盛京城也不比江南来得温润,若是一个不留神,还是要染上风寒的。” 江以桃露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长袄,也不接话。 主仆三人穿过带着寒意的花园,却不曾料到迎面撞上了伯父家的姐姐,江以桃忙停下脚步来,十分尊敬地作了个福。 那姑娘却十分鄙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江家嫡女哪儿值当给我这个庶女请安,可真是折煞我了。” 江以桃闻言皱了皱眉。晴柔见状十分聪慧地贴近了些,在自家姑娘的耳边轻声道:“姑娘,这是大爷家那位叫曼安的姑娘,大爷家的长女,也是江家的长女。平日里便是这般得理不饶人的脾性,您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江以桃点点头,软声细语道:“大姐姐,以桃不过是身为妹妹给您请安,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大姐姐还是受用得起的。” 江以桃说话本就是讲究八面玲珑,加之她为人处世半点不带那身为江家嫡女的傲气,便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江曼安惊奇地咦了一声,倒是有些对不甚熟悉的五妹妹多了几分好感,面上却依旧是端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淡淡道:“那我可受用不起,快些起身罢。五妹妹这是去给二叔叔请安的路上么?” 江以桃闻言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十分软糯的笑,温声温气道:“正是要去请安的路上,这便遇见了大姐姐,说来也是有缘呢。说起来,自回府之后以桃还不曾去大姐姐院里坐坐,大姐姐可不要怪罪于我才好。” 谁敢怪罪江家的嫡女呢。 江曼安冷漠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呛声的话了,客套道:“正巧我也是要去前厅,五妹妹不介意与我同行罢。” 这话说得过于勉强,江以桃听着话里话外都是“离我远些”的意思。 她也不是个乐意自讨没趣儿的人,颇有些遗憾地应声:“这便有些不巧了,以桃这正要去后边摘几朵山茶,想着待会儿回去好插个瓶呢,与大姐姐或许并不同路了。” 江曼安忽然间对这个五妹妹另眼相看起来,她倒是不曾见过几个像江以桃这般张弛有度之人,心中好感更甚,连带着面上也挂上了一抹分外真诚的微笑:“那真是可惜了,五妹妹,我们日后有空再聚着说说话,我这便先走了。” “大姐姐慢走。若是得空,以桃定然先去您院里坐坐。”江以桃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又躬身作了个小福,眉眼低垂十分乖顺。 江曼安对这个五妹妹又悄悄地多了几分好感,点了点头,便被身旁的丫鬟搀着走了。 江曼安的丫鬟回头望了望江以桃,又忙收回视线,感叹道:“姑娘,这位五姑娘倒也是个可怜的人物。” “噢?怎么说,说来与我听听。”江曼安不曾回头,直直地注视着前路,走得脊背挺直裙摆蹁跹。 丫鬟叹了口气,稍稍地回忆了会儿,便道:“这五姑娘早年还住在盛京城时,婢子也已经在府中了,虽不是伺候五姑娘的,倒也对这位江家的嫡女略有些耳闻。” 江曼安嗯了一声,十分有教养地没有打断,等着丫鬟静静说下去。 丫鬟润了润嗓子,又道:“那会儿婢子也还小,只是记着这位五姑娘甚少出门,总是日日待在院子里有学不完的事儿。而且五姑娘先天不足,身子差得很,小时候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许是现在年纪大了,身子骨好了些。若是早些年,您从五姑娘的院子前边路过,那飘出来的都是一股子苦涩的药味。” 江曼安闻言皱了皱眉,难以置信道:“有这么差?” “嗐,那可真是就这么差,就这样的身子骨,一年到头日日都要卯时不到便起身,怕是比我们这些个做婢子的起得还要早。”丫鬟搀着江曼安,想起这些个旧事也是十分唏嘘。 缓了缓,丫鬟又道:“婢子在这江府也是当了十多年下人,从那些个老人那儿听说过一些密辛,有人说这五姑娘并非是被送去了京外的庄子,而是——” “什么?”江曼安也来了兴趣,凑近了些轻声问道。 丫鬟顺势也靠近了些,耳语道:“是被送去江南自生自灭了。” 江曼安顿时惊呼一声,直起了身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听了去,那可真是要遭大殃了。 见四周无人,江曼安才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这话以后可别在外边说了,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可有我们好看的。” 丫鬟也有些后怕,忙点了点头。 毕竟这档子事儿,家里边既然找了个由头说是送到京外的庄子去,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在,哪儿能由得别人在后面嚼舌根呢。 江曼安深知在江家这般的大宅子里,多说便是多错,若是想明哲保身,就是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腌臜事儿也别沾上最好。她虽是在外人面前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那也是因着庶女的尴尬地位,若不强硬一些,便是人人都可欺了。 江以桃那边,瞧着江曼安越走越远的身影,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大姐姐倒是个好相与之人,表面上跟个刺猬似的,浑身尖刺,左右也只是说了两句呛声的话,倒是没有怎么为难,非要说也确实是好相处了。 晴柔听两人的对话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道:“姑娘,我们何时要去摘那山茶花了……嗐,你们之间说话像是猜灯谜似的,我都摸不透你们的心思。” 江以桃笑了笑,这大宅院中长大的姑娘,哪个不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这么想着,倒是有些羡慕起昨日席间的那位乔二姑娘了,多么天真无邪的一个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受过什么苦难一般,明媚得像夏日里头灼灼的烈日。 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又叹了口气,江以桃瞧着江曼安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前路,才抬脚朝着对面的山茶花从走去,摘了一只红山茶递到了晴柔手上,轻声道:“不过是互相客套又互相试探,真真假假的谁又看得清。” “这世上啊,多少人整日里都是虚与委蛇地应付人。若是能求得一方真心,便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儿了。”江以桃摘完山茶才一边朝前厅慢步走着,一边温声温气道,“若是求不得,也不可惜。” 就像这枝红山茶。 若是待会瞧见了江曼安,她分明也是知道江以桃原先说的不过是推托之词,可看着这枝红山茶,一切事儿的真真假假又哪里还能说清。到底是真的是为了摘红山茶,还是假借红山茶圆谎,其中真相只有江以桃自己明了。 只要江以桃将这场面样子做足了,一切的真假倒也并不重要。 晴柔哪里懂这些个弯弯绕绕,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平日里话少的晴佳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请安这件事儿于其他的郎君姑娘来说,并不是需要每日例行照做的,这特殊的规矩只是针对于江以桃一人,或者说针对于江家的嫡女罢了。 身为江家嫡女,江以桃的身上自小便带了许多旁人没有的桎梏。 江以桃给江祯与江林氏各奉了一杯茶,便退了下去,垂眸静静等着训话。今日江润之倒是不在,江以桃心中更加确定那日去太子殿下的花宴是父亲母亲安排的,只因自己回府那日扯了个荒唐的谎,便着急忙慌地寻起后路来了。 江以桃面上也不显,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 “阿月。”江林氏浅啜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你的祖母叫人传话来说,想见你一面,你待会儿便去见一见她老人家罢,也正巧与你妹妹在那儿叙叙旧。” 老太太竟会思念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江以桃心中腹诽着,面上还是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意,点点头应声道:“女儿知道,本应该女儿主动去探望祖母的,却不曾想是祖母先传话过来了,是女儿做得不好。” 这话说完,江以桃抬眸悄悄瞥了一眼江祯,见他面色如常地饮着茶,才放下心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江林氏笑得慈眉善目,轻声与江以桃说着话,倒真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从江南回来盛京城,这一南一北的,可还习惯?两个丫鬟用着还顺手不顺手?” 江以桃一一答道:“都是回家,哪有什么不习惯的。晴柔与晴佳很好,十分小心谨慎,处处都合我的意。总归是母亲房里出来的丫鬟,十分知晓分寸。” 方才进来时,两个小丫鬟被留在了外边,并不曾跟着江以桃一同进到前厅里面来。若是她们两个小丫鬟在这儿听见了江以桃的话,又不知要感动成什么样子了。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江林氏又喝了一口茶水,窘迫地抬眸瞧了瞧江祯,将他没什么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又开口问道:“阿月,昨日里去了太子殿下的宴会,感觉如何?” 噢,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要说到点子上了么。 江以桃轻笑了声:“是我在江南不曾领略过的风情,处处安排都恰到好处,真不愧是一国的太子殿下,女儿感到十分钦佩。” 江林氏重新挂起微笑,试探道:“那阿月觉着,太子殿下这人如何?”话音刚落,似乎是觉着自己的话有什么歧义,江林氏又很快地为自己找补道,“你们幼时便常常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见,可有什么怀念之情?” 果然是要问这个。 江以桃眯了眯杏眼,敷衍道:“太子殿下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定然是天资卓越才能走到今日的位置,女儿哪敢妄言,这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 好好的话,从江林氏口中说出,又原封不动地从江以桃这儿丢了回去,像是两人在踢蹴鞠一般,有来有回的。 江祯闻言倒是十分难得地笑了笑,望向江以桃的目光中也终于掺杂上了一丝温度。 倒不愧是江家培养出来的嫡女,处事圆滑,不卑不亢。 江林氏扯了扯僵硬的唇角,颇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除此之外呢,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么?” 江以桃露出一副十分困惑的表情来,扮猪吃老虎一般,软声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女儿猜不透您的心思。可真要说……女儿对太子殿下确实怀着敬佩之心。” “你、这……”江林氏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祯笑了笑,十分满意地放下了茶盏,不再为难江以桃,说笑道:“好了好了,我们阿月不过是一介姑娘家,你这问的都是些什么,也不知道害臊。” 江林氏面色一僵,讷讷地闭上了嘴。 江祯又道:“阿月,你且先叫个小厮,架着马车送你去城东寻你的祖母。你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地给祖母请个安,她老人家还是疼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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