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不置可否,也是疲于与江林氏纠缠,点了点又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关上前厅门的最后一刹那,江以桃听见了江林氏传来的生意,她十分懊恼道:“二郎,你说阿月这小姑娘偏是不开窍,可怎么办才好。” 啪嗒——江以桃关上了门。 江祯与江林氏好像忘记了她初回盛京的那一日似的,两人为了她那莫须有的谎言,纷纷发了这么大的火,这会儿想起来,江以桃还觉着额角隐隐作痛。 可到了今日,又慈眉善目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江以桃垂眸,勾唇轻轻地笑了笑。 她猜得向来都准,江家不可能放弃一枚培养了十几年的棋子,他们只会尽力地欺骗自己,用尽一切方法去掩盖这枚棋子身上,那道难以抹去的污渍。 或者说,江家除了她江以桃,也没有别的什么姑娘可以牺牲了。 江以李自幼是江家老太太手掌心上的一块肉,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碎了,她是承着江家老太太的疼爱长大的,又怎么会成为江家的棋子。 只有自己,自己是被所有人都抛下的那个。 江以桃眼前模糊,那瞬间像是坠进了湖底,在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她仿佛听见了一滴泪砸在地上破碎开的声音。 “不言姑娘,真的这么爱哭啊?” 江以桃的耳边好像又浮现出了陆朝的调笑,刹那间,又忽然飘散,再想细听已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这样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抬眸,拿帕子轻轻拭去了眼尾的湿润。 她是盛京城江家的嫡女,她不是那个溪山的谢不言了。 她没有了自由,自然也要学着怎么坚强起来。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挡在她的身前,将她整个人纳进自己的阴影下,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维护她了。 在这盛京城,她是最孤独的一抹昏暗的烛火。 * 江家老太太说是住在盛京城城东,不如说是住在了城东的郊外。 江以桃记着,祖母是个十分严厉又喜静的人,她从不许别人在她身旁吵吵闹闹,只有她的妹妹以李,可以在老太太膝下软着声音撒娇。 幼时,江以桃也是嫉妒过自己的胞妹的。 江以桃轻笑了声,今日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显示嫉妒起那将军府的乔二姑娘,现在又想起幼时嫉妒妹妹的陈年往事来了。 又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命里有时终须有。 若是无呢,也莫强求。 郊外这宅子建得倒是与城中的规格无意,门前还中了一大片樱花林,这会儿正是盛京城樱花开的时节,粉嫩嫩的一大片,十分讨人喜欢。 门外的小厮老早便收到了老太太的话,见江以桃缓步过来,连忙迎了上去问道:“您便是江家的五姑娘么?” 江以桃含笑点了点头。 小厮伸手做了个迎接的姿态,又恭敬道:“江五姑娘,老太太等您许久了,还请您随我来,我领着您去老太太的屋子。” “有劳。”江以桃微微颔首,语调软糯。 “这有什么的,五姑娘可别折煞奴才了。”小厮也是第一次见这般客气的主子,顿时慌乱得点头哈腰,生怕是哪儿做得不好了,惹了这位嫡女的不快。 两个小丫鬟跟在江以桃身后,也不说话,就这样瞧着小厮受宠若惊的样子吃吃地笑。 江以桃也跟着笑,只有那小厮满脸涨红,只带着五姑娘到了老太太屋子前,就逃也似的跑了。 “你们两个且先在外边等我,可记着别乱跑,这地儿可不比江家。”江以桃轻声嘱咐道。 两个小丫鬟顿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江以桃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只见江老太太就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死盯着江以桃看,倒是差点儿吓她一跳。 江以桃忙行了个大礼,正色道:“以桃给祖母请安,不知祖母在这些年身子可还康健?” “只要是不住在那大宅子里,倒觉得一切顺遂。”江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江以桃起身,而后又沉沉道,“我自己一个人,倒还乐得清闲。” 这江老太太的一些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江以桃笑了笑,只道:“原应当第一日就来拜见祖母,可到底是事儿多了些,就耽误了时候,还请祖母不要怪罪才好。” 江老太太阖着眼,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五姑娘,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这庄子,是要来与你说什么么?” 江以桃低眉顺眼答道:“祖母,以桃愚笨,还请祖母赐教。” “我知道,他们接你回来,是为了要将你送入宫里面去。”江老太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缓缓道。 她身后一名瞧着也有些年长的丫鬟正恭敬地站在身后,江以桃对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幼时曾经教导过自己的一名嬷嬷。 “我还知道。”江老太太睁开眼,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江以桃,语气寡淡,“你还知道,五姑娘你啊,根本不愿进宫去。” 江以桃倒是惊了惊,不曾想原来老太太是知晓这些事儿的,只好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顿了一顿,江以桃深吸一口气,又应了声不是。 老太太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应答,也不恼,就只是又说:“五姑娘,这宫中是什么地方,或许你也并非不清楚。” “以桃清楚。”江以桃轻声答道。 江老太太闻言勾起一个很浅的笑意来,轻咳了一声,道:“五姑娘,你也别怪我不疼你,早些年他们动这歪心思之时,我自然是劝了又劝,可我一个老婆子,说话又能顶什么用?终究是阻止不了这一切。” “以桃知晓,怎么会怪您。”江以桃双眼含泪,切切地抬眸看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被这殷切的眼神瞧得直叹气,安慰道:“五姑娘,我今日叫你来,不过是想与你说这句话:你若是不愿意进那宫里面去,就只管与我这个老婆子说。我虽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可在那御前,还是能说上一句话的。” 这江老太太说起来,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是那永安侯爷的独女,却自幼喜欢些舞刀弄枪的东西。早年间还作为女将随着将军府一同抵御外敌,身为女子却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回来后才嫁给了江老先生。 因着这层原因,当今圣上也分外看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 江以桃想过无数句江老太太会说的话,甚至于在来的马车上,江以桃还想着祖母待会要如何责骂自己,想了千句万句也不曾想过这一句。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的祖母总是冷眼瞧着自己的,从不曾从妹妹身上分出一丝疼爱来给自己。 江以桃愣愣地瞧着江老太太苍老的脸,看她脸上那一道道属于岁月的沟壑,看她浑浊的双眼,看她紧抿的双唇。 好半晌,江以桃只喃喃地喊了一声:“祖母……” 江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老婆子虽然与你多年不曾相见,早年间在江府时也不甚亲近,可终究血浓于水,又怎么愿意看你被生生送进虎口里去。我们这江家,也不应当沦落至此,要送自己的亲骨肉去谋求一份荣华。 这般求得的富贵与权力,又能维持几时呢。” 江老太太不甚清明的双眼里满是柔情,像是要补偿江以桃曾经缺失那份亲情一般,她无比渴望与迫切地,想要帮助这个十分可怜的姑娘。 “祖母。”江以桃垂着眸子,缓声答道,“不知您可曾听过一句话说:时也命也。这几日我也想了许久,或许这逃不开的便是我的命罢。” 陆朝。 江以桃的心口忽然划过这两个字,连带着又搅动起了异样的酸涩,久久难以平息。 骗子,谎言。 江以桃垂下眸去,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皆并非她的本意,只不过那些真心的话在舌尖赚了一圈后,全变成了违心的话又吐了出来。 只不过在方才那一瞬,江以桃忽然觉着被江祯砸伤的额角隐隐作痛。 身为一颗棋子,一个筹码,这似乎是江以桃在江家唯一的用处了。 若是不当棋子,她还能做什么呢? 江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见江以桃这副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冷着一张脸沉默了好半晌,终究是摆了摆手,泄气道:“若你是这般想的,我也不好勉强你什么。你妹妹进城去了,想是不久后也要回来了,五姑娘若是方便,就留下来用个午膳再走吧。” 江以桃又作了个福,眼眶微红的样子瞧着便十分可怜,偏她又乖顺地点了点头,应道:“那以桃便不打扰祖母歇息了,待到了午膳我再来请您。” 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临关上门前,江老太太沙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商量的意味,劝告道:“五姑娘……阿月,你回去再好好考虑一番,莫要辜负我老婆子的一片好心。” 江以桃动作一顿,闷声答道:“以桃知晓了,多谢祖母。” “去吧。”江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要被一阵风吹走一般,悠悠地飘到了江以桃的耳边。 江以桃轻轻地关上了门。 她站在回廊前出了许久的神,直到不远处的晴柔注意到了她,才迎了上来,出声打断了江以桃的神游:“姑娘,姑娘?你怎么站着都能出了神?” 江以桃如梦初醒,轻叹了口气,也不应什么就朝着门外走去。 两个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只好悻悻地跟在后面,也不知在里面的江老太太到底与自家姑娘说了什么,让自家姑娘的情绪陡然间低落下来。 可两个主子之间的事儿,哪有自己一个丫鬟来过问的道理。 门口的樱花林绵延了数里,遥遥望去竟是瞧不见尽头,若是有小风吹来,那开了满树的樱花便会随风飘落,洋洋洒洒的,像一场烟粉色的春雨。 “晴柔、晴佳,你们且在这儿等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好?”江以桃凝神望着这片樱花林,用一种近乎是请求的语气喃喃道。 “姑娘……” 晴佳扯了扯晴柔的衣袖,打岔道:“姑娘,您尽管放心去吧,我与晴柔就在这儿等您。” 江以桃冲两个小丫鬟露出一个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笑,随后便缓缓朝着樱花林伸出走去,裙摆在脚踝处起舞翩跹,卷起那掉落在地上积攒了厚厚一层的樱花花瓣。 江以桃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直到四周皆是看不见尽头的粉色,直到她回头望时再也瞧不见祖母的那栋宅子为止。她就这般静静地站在桃树下,微微仰起头,一片片落下的樱花花瓣便擦过她的脸,又缓缓落到地面上去。 地面已经瞧不出什么原来的泥色了,盖着厚厚一层樱花花瓣,踩上去倒是像极了踩着那兔毛毯子一般,十分柔软。 微风轻轻扬起江以桃的发梢,她喃喃道:“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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