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偶一阵风呜咽, 暖炉炭火哔剥, 何皎皎闭目呼吸清浅。 雪寺寂静,她再没有听见旁的声音, 安静地有些异常。 她倏忽睁眼,面前凌昭宽阔身形逆了光。 他不知何时坐到她身前,肩膀斜着, 一手托腮盯了她好久。 银质肩甲折出烛火的暖光, 折进他的黑眸里。 何皎皎的容颜便映在他眸中燃烧, 他声音低哑平静,“我老实回来了。” 他一身风尘仆仆,下巴上生了青黑的胡茬, 肩上落雪在缓慢地融化,何皎皎没甚反应, 他伸手抢了她木槌, 看见她念佛就烦:“你也该跟我回去了吧。” 这是凌昭同她新婚后第一个新年, 他绝对不许她赖在庙里过。 何皎皎呼吸沉了沉, 初冬霜凝, 呵气成雾,“你说绒绒死了?” 她挑了秀眉,有帐等着跟他算呢。 凌昭心头一跳,他不晓得余氏已把猫还给何皎皎,怔了怔。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即踢靴要走,顾左右而言它,“爷就先来瞧瞧你,宫里头催得紧,下午再来带你搬回去。” 才怪。 何皎皎抓起木槌打到他玄色大氅上,蹬鞋追上去捉住了他。 凌昭第一时间赶来南山寺,心心念念要把何皎皎带回家,结果最后是让何皎皎揪住衣襟薅了一路。 一连数日的雪都下得不大,仅仅墙角树稍堆了些许落白,回到荣亲王府,天刚蒙蒙亮。 少女娇叱震得枝头落雪簌簌,“雪蕊,你去把绒绒抱出来。” 雪蕊没抱来,绒绒如今和迢迢养在一处。 小女娃有点儿怕它身上的伤,后边又让何皎皎哄得心疼它,现下醒了坐在梳头。 婢女给迢迢梳,迢迢也捏着把梳子,有模有样地给绒绒梳脑袋。 还让人给它做了颜色粉嫩的小衣裳。 二人拉拉扯扯进了屋,灯火温暖,凌昭嘴硬,“什么绒绒,这是爷的威武侯。” 他说话不过脑,不知不觉带上了丁点儿怨气:“被你扔在破庙里的绒绒死了。” 他们一无所有,遭了棒打鸳鸯,她带不走他凌昭不怨,可绒绒一只猫占得了多大地方。 燕东篱送她的猫她都能带走。 那时,凌昭被凄厉的猫叫惊醒,那群王八蛋在剥绒绒的皮,生剥啊。 他思绪混乱,不记得如何抢回绒绒的了,到处都是血,他把绒绒拖进了身下护着,只想。 他和猫大抵要一起死了。 只是他命大,绒绒命也大。 迢迢久不见凌昭,竟然不认人了,她大眼睛露出怯意,躲到婢女身后。 绒绒被孩子折腾得够呛,朝他们喵得很是怨念。 何皎皎呼吸一滞,垂眸走过去抱了迢迢,“我没有。” 她本来就强装声势,也不是跟凌昭真生气,情怯起来,又觉得委屈,“你母后不让我跟过去,她没把绒绒给我。” 她也不知道,苏皇后竟然会不管凌昭。 凌昭话一出口就咬了舌头,他这破嘴。 听何皎皎语气不对,他顿了会儿,坐到了她身边,长臂一展,一大一小带只猫,全给他圈怀里了,“好了,都过去了。” 反正他脸皮厚,刚说完就能不认账。 何皎皎回眸,她眼眶微红,但是没哭,哭有何用? 她一字一顿告诉凌昭,“没过去。” 过不去的。 何皎皎念佛静心,因为她怨她恨,却还要同他们虚与委蛇,怕漏了泄。 她跟凌昭流过的血和泪,他们至少也要流一遍。 何皎皎拿肩膀顶了顶凌昭,推他走,“你赶紧去收拾好,进宫跟你母后复命去吧。” 十月初七立冬,一场暴风雪肆虐了京城,街头上出现了冻死的乞儿。 何皎皎没再去南山寺,她惦记着凌行止,同几位贵妇共同出资,调府上杂役到街头设了粥棚。 她不露面,去施粥的婢女都是凌昭挑选出去的。 十月十六,一位婢子终于给她带回了凌行止的消息。 何皎皎这边没出纰漏,她更沉得住气,凌行止大约真得走投无路,借着何皎皎的粥棚,和年节各府官员设宴,让何皎皎帮他传递消息,联络人手。 管他如何招人,如今的京城被守得铁桶一般。 到十一月,何皎皎那本小册子,记了一小半。 她觉得差不多了,可不能让凌行止在城里暴露。 苏皇后压着他的消息不放,大家都装着傻当太子还在“养伤”,她不清楚太子被捉回去下场会如何。 软禁?还是“重伤不治”? 她先前将凌行止诱进城,只是想他快点儿乱了阵脚,以好清查他的残党。 在京中收网,凌昭越不过苏皇后去,最终还是要把凌行止交出去。 这对她和凌昭的处境来说,不太妙。 但她多的是时间耗。 十一月底,冬二九,翰林学士的府宴上。 一位丫鬟给何皎皎斟酒时打翻了酒盏,泼湿了她的衣裳,学士夫人陪笑领她下去换衣。 路却是越走越偏,进了一座无人的梅园,学士夫人落后两步,闪身离去。 凌行止在梅树下等她,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他瞧上去更加的沧桑,肩身几乎要挂不住披风。 何皎皎旁晚回府后,往小册子上写了翰林学士的名字。 这应是她记得最后一个名了。 明日进腊月,要过年了,城门各处防卫略有松动。 凌行止求何皎皎,带他出城去。 他也提了苏月霜。 他说:“月霜分娩在即,遭不得颠簸。” 带着她,平添累赘。 何皎皎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凌行止。 男人玉面郎眸,该是位君子,她如若没有让他差点儿害死,现在应该还将他当兄长敬重。 怎么也看不穿他这张人皮,发现他会做抛妻弃子的行当。 她柔声应了:“太子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月霜姐姐的。” 腊月初八,祭祀百神。 何皎皎上南山寺请住持做法事,百姓祭祀的依仗声势浩大过长街,道上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何皎皎的车辇走得很慢,婢女跟她耳语道:“娘娘,有一群平民打扮的汉子一直跟着我们的车,他们身上似乎藏着兵器。” 是凌行止的人。 何皎皎不以为意:“无妨,不用管他们。” 车辇过街口时,车辇停了半瞬,帘子掀开,凌行止携寒风进了车厢。 他谋思慎重,若出了差池便以何皎皎为质,强闯也是能闯一闯的。 挂着荣亲王府的牌子,城门守卫只盘查过随行仆从,放行了。 出了城,天上落了雪,凌行止的众属下扮作百姓混出城,拍马不远不近跟着。 何皎皎感觉到汤婆子在手里变冷,没多久凉透了,她指尖跟着僵冷起来。 连呼吸都被冻住,一路上没跟凌行止说半个字。 凌行止紧张着脱身,未曾察觉她的异常。 皇城巍峨城楼远去,落白纷纷遮人眼,佛寺的飞檐广角缓慢隐现山林间。 车辇在山脚停了,何皎皎敛眉颔首,方跟凌行止告别,“太子哥哥,拜佛要诚心,我步行上山,您日后……” 她咬字婉柔:“好自为之。” 她在婢女们的簇拥下了车,不急不缓走向通往佛寺的漫长石阶。 身后男人喊了一声:“令仪。” 林中惊鸟拍翅而飞,何皎皎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凌行止说:“对不起。” 接应他的下属赶上来了,抽刀围向了何皎皎。 他没那么轻易放何皎皎走的,凌昭手里有兵呢。 何皎皎内心无波无澜。 这个人啊,究竟有多自负,为何总觉得能随意摆布她? 沉重的脚步声踏四面踏出来,何皎皎眺目上佛阶,天穹灰霾,而落雪无垢。 一点寒芒忽闪,继而漫天,数不尽的箭矢越过她一行人,如流火坠亡。 大批的兵将跨下阶梯,拱卫自何皎皎身后。 凌行止,被早就埋伏好羽林卫包围了。 “令仪?!” 男人的声音凛风吹得飘渺,何皎皎依然能听出他的不可置信。 长阶上,出现了凌昭的身影,他今日未披甲,仅穿了件苍青的箭袖骑装。 看得何皎皎皱了眉,身后兵戈起,男人呼喝大喊。 何皎皎恍若未闻,她平静地走到凌昭身边,理了理他衣襟,唠叨他:“你不冷啊?” 凌昭神情沉重而冷漠,他想对何皎皎笑的,却没能笑出来。 “先送你回去?” 他黑眸往下,捉了何皎皎的手到唇边,他掌心尽然比汤婆子还热些,何皎皎方发觉她身上有多冷。 她也是面无表情的,摇头道,“我要去烧香。” “令仪——” 凌行止还在喊她,何皎皎叹了一声,裙摆一转,回身望去。 短短片刻,凌行止的人已被制服,他似乎中了乱箭,捂着肩膀被羽林卫跪压在地。 天地霜白,隔得太远,何皎皎随看不清男人神情,仍是对他笑了笑:“太子哥哥,你想什么呢?” “从小到大,不论何时,我可一直都是站在凌昭这边的啊?” 她弯了唇,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丁点儿畅快之意,反而越发地冷和累,从里到外都冻住了似得。 “你先回去。” 唯一的热源是凌昭握住的手。 “也成。” 何皎皎呼出一口浊气,吐息霜冻成雾散开,她莫名地困和累,转瞬间只想回府去,好好睡一觉。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她的小册子递给凌昭,“这些人你看着办吧,早些回来。” 上边文臣武将各占,哪些得杀,哪些能做人情,哪些能用……她都做了批注。 随凌昭处置吧,她不想听这些烦心事儿了。 “令仪。” 车辇让人牵了过来,何皎皎下去登车时,难免离凌行止近了些。 他声音抖着一丝恐惧,何皎皎竟还听出了哀求,他说:“令仪,你饶了月霜,你饶了月霜。” 何皎皎顿了半息,没再看凌行止一眼,她懒得弯弯绕绕,去想他说这话到底是何用意。 事到如今,谁能放过谁呢。 迎着风雪,何皎皎回了荣亲王府,她先进密道,悄悄去看了看苏月霜。 何皎皎请了一位女医来给她调理身子,她脸上长了些肉回来了,依在窗下绣着一双虎头鞋,浅笑静谧。 何皎皎没有惊动她,远远站了片刻,便走了。 她回去后没有洗簌,合衣倒上榻,一闭眼便入了睡。 一觉昏昏沉沉,再睁开眼是被雪蕊唤醒的,“娘娘?” 屋里点了灯,夜幕深沉。 雪蕊眸中忧虑,“娘娘,十三爷回来个把时辰了,坐外边一句话没说,不肯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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