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皎皎睡了一下午,不解倦意,头还隐隐作痛。 她缓慢起身下榻,到外厅门一探,回身进屋拿了件毛氅才出去。 廊下宫灯光芒晕黄,嶙峋黑影蛰伏,凌昭背对她坐在游廊围栏上,一动不动,两肩落满了雪。 他腰间一道白亮晃人眼,是脱了鞘的刀,血迹斑斑。 何皎皎靠过去,首先解下凌昭的佩刀,扔进雪地里。 她拍落他肩膀上的雪,抖开氅衣罩到他身上,凌昭回眸看她,睫上都一片白花花的凝雪,脸色茫然冷漠。 何皎皎捧住他的脸,一通乱搓。 她边跟他抱怨:“你以后少把那些东西带屋里来。” 她说那把沾了血的刀。 脸上的僵冷让少女搓开了,她力气用得不小,搓疼了,可身上回了暖,又似落回了人间。 凌昭手一带,拥她入了怀,他埋进她浅香温暖的颈窝,开口却是道:“二哥死了。” 闹出的动静不小,瞒不过苏皇后那边,他把凌行止的尸身扔下悬崖,作了一个他骑马奔逃,不慎坠崖的假象。 何皎皎摸了摸他冰凉的发顶,轻声答:“知道了。” 数十年骨肉兄弟情,纵然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难受。 何皎皎也难受,他们到底不是心狠的人。 “你怎么和母后反应一模一样。” 凌昭抱她更紧,低笑出声,语气越发地低了,“二哥跟我说,母后跟苏盛延有染。” “他十四岁那年,亲眼所见,母后告诉他,他不是父皇的血脉。” “所以……他才走上这一步路,他说,他怕他功败垂成,死无葬身之地。” 落进了雪地里,彻底冻凝住。 何皎皎想牵凌昭的手滞住,她茫然地望向远方。 风雪扑得各处灯火摇摇欲坠,时远时近,时浓时淡,黑暗仿佛将要择人而噬。 “不对……” 她抓紧凌昭的手,下意识说道。 “赵玄通、禁军左营副使、山旗总营……” 他抬起头,报出一串人名和武将官职,“他们都是苏盛延,或者说是我母后的人。” “我查他们生平,查到了二十多年前,哈哈二十多年啊哈哈哈……” 他笑了一阵,眸中泛水光,或许是化了的雪,或许是没忍住的泪。 “她筹谋二十多年,蚁蛀沙堤般,一点点蚕食掉苏长宁,她亲哥哥的权利。” “你说,等她完全握住了苏长宁手里的兵权,她只是要在暗地里做一个摄政的皇后,或者太后么?” 凌昭今年才满二十岁,少年的锋芒仍在,何皎皎此刻却从他猩红的眼尾看出了刚过易折的脆弱。 他几个时辰前,亲手杀了他的兄弟,得知他的骨血被他的母亲用来了铺路。 “她想当皇帝。” 何皎皎沉沉吐息,一字一句把凌昭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她骗了你二哥。” 是啊,苏家女生来就要做皇后的,再进一步,也不过膝下子嗣登基,她奉为圣母皇太后。 她要做摄政太后,老老实实靠着苏家,也不必折腾这些。 可是她要当皇帝。 那苏家和苏长宁不会成为她的助力,反而是最大的阻碍,让她登上帝位,不比苏长宁自己起兵入主金銮殿来得轻松? 她生了三个儿子巩固地位,最符合祖宗家法的嫡长子,自然要“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然后用谎言轻轻一推,如同空中阁楼轰然倒塌,恐惧和耻辱击垮了凌行止,让他变得终日惶惶不安,风声鹤唳。 最终在苏皇后的欺瞒和操控下,不自知化为她的伥,成了助她瓦解苏家最好的刀。 凌行止一开始,便是苏皇后弃子,凌昭和四皇子,大差不差,她各有用处罢了。 何皎皎周身寒冷,她强定心神,推开凌昭,同他对视:“你舅舅可能会死在回京的路上。” 西南战事已大捷,苏长宁要率兵回来了。 苏皇后废了那么大心机调他出京,肯定稳操胜卷,要对他下手了。 “凌昭,你过日出京去,你……” 她快刀斩乱麻,理出一条出路来:“你想办法,一定要让你舅舅活着回京。” 苏长宁可不是什么草包窝囊废,苏皇后这么多年也不敢跟他正面相抗。 还有苏月霜。 不能让苏月霜知道凌行止死了,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去。 她的身孕是进了太子起居注的,不管她后头落到苏皇后还是苏长宁手里,京城那么多户人家,找个月份差不多的孕妇或男婴并非难事。 有了更好摆布的幼童,她跟凌昭,估计也没用了。 何皎皎听见自己牙齿打了颤,她说:“你表姐那里,我会好好看着的。” 苏月霜没几天要生了。
第78章 夜袭 ◎请皇后娘娘以身殉◎ * 新年在即, 两人凑到一起,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何能让凌昭正当离开京城的由头。 腊月十一, 何皎皎装着与凌昭大吵一架。 凌昭砸了她的佛堂,脸上带着何皎皎扰出来的血痕,拍马离京了去。 何皎皎久居佛堂,不理王府事物, 在京城里头早不是新鲜事。 满京谁都能说上一嘴,荣亲王夫妇不和,成婚不到一个年头, 两人便已经相看生厌。 大过年的都在闹, 荣亲王连夜给气跑了。 整个腊月雪未曾停过,今年年节逢春, 冬六九二月四时,鹅毛大雪遮天蔽日。 一早何皎皎且未起身,婢女急急来报, 俯身低耳, “娘娘, 苏夫人临盆了。” 苏月霜身份不好透露,何皎皎让底下人都喊她苏夫人便是。 天穹昏昏无光,何皎皎顶着似将掩埋一切的大雪进了密道, 还没走到院子边儿,听得女子凄厉痛呼。 哀嚎隔绝在风雪中, 却又是断断续续, 延绵不绝。 产房进不得, 何皎皎攥紧佛珠, 她头回遇到女子分娩的的场合, 只能无措不安在屋外回廊中等。 今儿是个好日子,可乌云密布大雪纷飞,一整天天都没有亮堂过,檐下的灯笼让风扯掉好几盏,坠地无声。 风中冰冷,寒意如针。 婢女们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泼在雪地上,嫣红淌化雪地,四处蔓延。 戌时末,黑夜至,雪势倒渐微了。 产房里各色动静直往何皎皎脑子里灌,她冻得快失去知觉。 忽地一声女子悲啼昂高,何皎皎心头骇然,见昏暗灯下门扉斜开,漏出来幼猫似的啼哭。 一名医女满身满手的血出了门,向她行礼道,“贵人,小姐生了个位小公子。” 医女接生劳累一天,面若菜色,双眸略显呆滞。 她艰难地咽下唾沫,才把话继续说下去,“小公子没哭出来,喉中似有异物堵塞,小女、小女无能…无力回天。” 孩子一生出来,就让婢女抱到外间洗去身上血污。医女简单看过产妇状况无恙,回过头来才察觉,婴儿声音不大对。 她寻到外间去,婢女将裹进襁褓中的男婴递给她,语气不急不缓,:“您瞧瞧,小公子怎地好像喘不过来气?” 孩子已憋得满脸紫红。 这本该是个危急的情形。 医女心头狂跳,对上一屋子婢女平静甚至冷漠的眸光,靠近她的婢女在她耳朵边说,“您小声点儿,别吵着苏小姐休息了。” 医女瞬息间明白过来,于是便急不起来了,孩子能不能活,她已无暇挂心。 她头脑空白地只想,她还能活么。 她只是京郊村子里,懂点儿医术的赤脚医生,跟爷爷相依为命,被大手笔请上门时,还以为自己撞了大大的偏财运。 瞧出来苏月霜似乎来路不正,医女本不在意,只当是高门大户里头的龌龊,她有拿人钱财的自觉。 可她们…竟连男胎都不留? 医女惶恐,恐怕自己的命也留不下来了。 “小女无能,贵人您、您恕罪……” 医女进了这座宅子后,日常起居再没没有迈出过内院大门,也不晓得何皎皎的身份,僵硬地跪下来,干巴巴地求饶。 她的视线仅仅看见何皎皎金线暗绣的宝蓝芙蓉大氅下摆,漾了灯火微茫,随后一串润泽檀木佛珠垂下。 风声过耳犹如叹息,何皎皎弯腰亲手扶了医女起来,她低着眼眸不言不语,不去管婢女们如何安置医女,缓步往屋里走去。 不等她推门,又见屋内钻出来一名婢女,灯下医女眉眼平静,神情淡淡,“苏小姐血崩了。” 冷风吹血腥冲鼻,何皎皎顿在门口,虚弱的声音从纷杂风雪声里飘出来,“皎皎…皎皎……” 苏月霜在喊她。 一旁雪蕊看何皎皎脸色,作势要搀她后退,“小姐,产房血腥,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何皎皎摇头,没有言语,推门进了。 屋子里并非有多杂乱,婢女们手脚麻利抹干净血迹,另几个医女脸色惨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地龙温暖,陈设素雅,只是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厚重。 医女们无力救苏月霜了。 女子生产本就如同走一遭鬼门关,一尸两命的事多寻常。 苏月霜白着唇躺在床上,竟还残有意识,但不晓得周身处境。 她一脸汗贴着湿发,吃力地朝何皎皎觑眼睛,气若游丝,虚虚抬着手:“皎皎,你让我看看孩子,看看孩子……” 何皎皎让人将婴儿抱来,苏月霜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她视线模糊,远远一眼看不出异常。 她身上发疼,意识摇摇欲坠,只得安了心,眼巴巴瞧着,婢女将孩子带下去。 屋子里没人再说话,安静少许,婢女再进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何皎皎接了碗坐到床边,小心吹凉汤勺喂苏月霜。 苏月霜张嘴都艰难,视线几近涣散。 瓷器轻撞细响,雪夜宁静。 “皎皎,你真的不恨我们么?” 半晌,苏月霜忽然虚弱出声问。 何皎皎动作轻缓,垂眸神情如常,她笑,“我恨你什么?” 苏月霜问的是“我们”,何皎皎应的是“你”。 苏月霜顿了顿,面无血色地也笑了笑,声音愈加地轻,“若非表哥和我爹……” 若非如何? 苏月霜话说不下去了,她知道何皎皎受了多少苦难,心里一酸,偏头躲过喂到唇边的参汤,不再看她的脸。 “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没有底气,“他从小到大对你比对我都好不是么,皎皎…” “好了,月霜姐姐,你莫要多想,好好睡一觉吧,我们明儿再说。” 参汤喂了小半碗,何皎皎不逼着她非要喝完,体贴地用帕子给她擦了嘴,又扶她躺下。 “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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