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他压着最后期限到来的举动,触怒了帘后的这个人。 这确实是裴萧元此前根本不曾想到过的一个意外。难道帘后人一直在等? “微臣不敢。当日收到告身之前,恰有一事亟待处理,因而耽搁了些时日。” 他解释道。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你不怕朕?” “人皆称陛下圣人,圣人当前,微臣坦坦荡荡,何须惧怕。” “人皆称圣人,你呢?” 那声音又跟着紧问了一句。 裴萧元微微一顿,“微臣自然和天下人一样,以陛下为圣人。” 屏风后的人起先没说话,片刻后,若发出了一道冷哼之声。 “朕看未必吧。” 第14章 “陛下之言,令微臣无地可容。微臣愚钝,若是有罪,请陛下垂示。” “你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那人淡淡道。 裴萧元不再应话,惟叩首等待。 “三年前的战后论功,你是否有所不满?”他听到那声音问道。 本朝开国已逾百年。到了几十年前,邻国西蕃崛起,并成为本朝劲敌,时战时和。当年的那一场大变乱,叛军就是与西蕃内外勾结,朝廷毫无防备,才会在短时间内连京城都沦陷了下去。 平乱过后,此刻屏风后的这位圣人登基,致力于休养生息,收拾河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西蕃对边境的骚扰非但不绝,比起从前,反而更加猖獗,朝廷也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三年前,西蕃又一次撕毁和约兵犯西境,圣人诏令应战。 那一场战事,可谓是十年一剑,上下齐心,集合了全部的力量。除了朝廷军、效忠朝廷的草原贵族如承平之父,还有当年曾在变乱中立过保驾大功的西平节度使西平郡王宇文守仁,也派出世子宇文庆发兵助战。 宇文庆自恃王府功高,出战之后,连当时实际统领大军的副帅令狐恭也不放在眼里。起初打过几次顺风顺水的仗后,更是目中无人。在一次大规模作战中,认为仅凭自己一方便能取胜,为争夺首功,罔顾事先定好的合围之策,没等承平一方抵达作战位置便擅自发动进攻,结果不但失利,还令承平军队暴露位置,引来数倍于他的敌军的围攻,情状万分危急。 这个时候,本该离他最近的宇文庆赶去救援,他却又担忧万一不胜再次损兵折将,意图撤退。当时派去和他临时协调的是何晋,何晋阻止退兵,却被宇文庆认为是对他的羞辱,拔剑刺伤了何晋。何晋性情刚烈,宁死不让他走,宇文庆恼羞成怒,待要痛下杀手之际,裴萧元赶到,出手阻止,砍断了宇文庆刺出的剑,带得宇文庆人也从马背上摔落,落地之时,恰被他自己手里还握着的断剑刺中,插入胸膛。 当时情状混乱,宇文庆被人抬走救治,裴萧元当场又杀了一个反抗最为激烈的宇文庆的亲信之将,随后制住另外几名将领,临时接管了西平军。西平军里毕竟也有热血男儿,对宇文庆的指挥本就不满,又被裴萧元所震慑,纷纷听从号令,合力作战,在他指挥之下,终于击退敌军,避免了一场原本可能将会导致战局转折的惨败。彼时才二十岁的裴萧元,也因这一场战事,在军中威望大增,名声遍传。 宇文庆当日的伤,本也不足以致命,养了些天,已有所愈合,他却愤懑难解,不遵医嘱饮酒过量,引发伤口溃烂,在返城就医的途中,脓毒攻心,死在了半道。 宇文庆之死,当时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裴萧元作为直接当事人,被郡王府的人认定是罪魁元凶,叫嚣要为世子复仇,这自然也引发了另外一部分军士的不满,双方剑拔弩张。 令狐恭将全部的原委都上报到遥领行军总管的太子面前,太子以双方皆存过错,大战未果,军心不可动摇为由,将事压了下去。决战中,西蕃大败,朝廷终于获得了这场几十年来从未曾有过的大胜,一洗前耻,令四域再次俯首称臣。 以裴萧元当日的表现,无论是他指挥的那一场关键的临时乱战,还是之后他参与的决战,无不是身先士卒,功勋卓著,全军有目共睹,心服口服。但在最后论功的时候,不及他的同袍纷纷得到六转七转等四五品的勋位,他却只得授一个象征性的二转七品云骑尉的衔职。而与之鲜明对比,宇文庆那边,朝廷大加追封,哀荣备至。 “国有战,微臣名在军书之上,便当尽我本分,何敢贪图功劳。何况微末之功而已。” 他应道。 “宇文守仁是对先帝有过迎奉保驾之功的老功臣,他老了,把儿子送去为朝廷继续作战,儿子却那样死了。无论你怎么辩,终究和你脱不了干系。那可是郡王府的世子!” “微臣明白。当日还要多谢太子与令狐将军的裁决,才令微臣有了之后补过的机会。” 屏风后的人好似又轻轻哼了一声。 “这件事太子也不能做主。至于令狐恭!打打仗还行,这件事,十个令狐恭也轮不到他说话!” 屏后人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裴萧元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语气当中,也能想象得到他此刻面上那隐隐的带着几分得意的傲然之色。 裴萧元起初摸不到头脑,迟疑了下,很快若有所悟。 他再次叩首:“微臣多谢陛下当日圣裁。” “起来吧!” 又片刻的静默之后,屏后人终于发话叫他起身了,声音听起来也缓和许多。 裴萧元谢恩起身。 “西平郡王府的次子宇文峙接替其兄,做了世子,此番也将入京贺寿,抵达大约也是这几天的事。你与郡王府的旧怨,能解便解,免得影响大事。”皇帝又道了一句。 裴萧元应是。 “知道景升太子吗?” 那声音忽然又如此发问。 裴萧元再次一怔。 实话说,帘后当今这位皇帝心思转换之快,令他有些不适。 这一趟受召入京,本身就是意外,他刚到长乐驿,又连夜被带到这里,更是始料未及。但就在这一刻,他有了一种感觉,接下来他要听到的话,或许才是今夜这帘后人秘密召见他的真正原因。 他当然知道景升太子。 眼前这位隐于屏风后的他看不到的人,当年便是取代了他的兄长景升太子登基上的位。 裴萧元想起了他离开甘凉前的那夜,伯父裴冀和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你在想什么?朕在问你话!” 不过是短暂的一个恍惚,耳边紧跟着又传来了声音。这声音已变得冰冷,充满了威压之感。 裴萧元一凛,回神。 “启奏陛下,微臣略有耳闻。” 帘后人静默了下去,裴萧元微微垂目。 “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仍在世吗?”那声音又缓缓地发问。 “微臣不知。”这一点,他确实不知。 “那朕便告诉你,他名叫李延。” 裴萧元未应。 “知道朕今夜为何召你来此?” “微臣不知。” “你上前!” “微臣不敢面犯天颜。” “朕命你上前!” 裴萧元依言迈步。他掀开了面前的那道隔帘,走到屏风之后,脚步停了一停。 屏风遮挡了的后方,原来是一间布置成精舍的内殿。与帘前灯火通明不同,精舍里的光线昏暗无比。借着屏风前方透入的光,裴萧元看到中央一张坐床,上面坐着一道朦胧的人影。 他迟疑了下,迈步继续前行,跨入精舍,终于看清了当今皇帝的模样。他穿一件宽大的灰色斜襟大袍,盘膝坐于麻蒲团上。年轻的时候,这男子的容貌想必也是极其出众的,但如今皇帝身形消瘦,双颊凹陷,即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里,也掩不住周身的衰老之态。 也不知为何,一个照面间,他觉得皇帝的面容轮廓仿佛似曾相识,但这感觉稍纵即逝。他停了步,向着盘坐在蒲团上的皇帝再次行跪礼,很快得平身。 “景升太子之子李延如今在外,痴人做梦,以正统自居,这些年一直暗结旧党四处奔走,妄图唆使下面那些当年没死绝的藩王节度使联合再次作乱。此次万寿之庆,便是他联结党羽肇事发难的绝佳时机,朕料他或潜入京城联络旧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朕命你替朕清除祸患,利用万寿之机,将李延及其一干同党连根拔除!” 裴萧元一顿,“微臣恐怕担当不了如此重任!请陛下自朝中另择合适之人,以免耽误要事。” 座上的皇帝自鼻中淡淡地冷哼了一声:“朝中的王璋柳策业,还有南衙北司里的将军们,个个不是争权夺利背地勾连,就是得过且过但求无过,保自家荣华,能不能用,用在哪里,朕心里有数,无须你多言!” “陛下,微臣实在——” “怎么,你不愿?” 没等裴萧元说完,皇帝便叱断了他的话,身体猛地前倾,一手扶在盘曲的膝上,双目盯落在他脸上。 就在这瞬间,蒲团上的皇帝已不复衰态,骤然若成一头踞在巉岩之上的猛虎,目光阴冷,森严逼人。 “十六年前藩王作乱,致外族入侵,天下几乎半倾,无数黎民涂炭。你那时年纪虽小,但不应该不记得吧?” “一之谓甚,岂可再乎?” 最后他几乎是厉声地问。 裴萧元沉默了。 皇帝盯了他片刻,缓缓收势。 “朕留意你许久了,此番用你,是对你的信任。” 他已恢复了起初的神态,淡淡地道,随即从蒲团上下来,双足踏落在一张绣着仙鹤瑞草的巨大地簟上,在精舍内缓缓地来回踱着步。 “朕决意在金吾卫下另外增设陆吾司,对外便称专为朕统管维护万寿一应之事,实则执行肃清李延及其同党之要务。牵涉者不管是谁,何等门第,只要查证,朕绝不容活——” 他停了下来,转面朝向裴萧元。 “裴萧元接旨!” 裴萧元再次下跪。 “朕赐你八转正四品上轻车都尉衔,拜中郎将,掌金吾卫陆吾司,开衙立署。除金吾大将军韩克让外,朝中无人可以节制,奏事直达朕前,左右金吾卫自六品司阶以下全部之人,随时随地,皆可受你调用!” 裴萧元身影微凝。 “怎么,你还不满意?” “臣叩谢陛下之恩。” 裴萧元缓缓叩首到地。 皇帝双手背后,大袖垂落在地,看了他半晌,道:“退下吧!三日后,朕出关上朝,公布此事。” 裴萧元再次叩首,旋即起身,在对面之人的注视之中慢慢后退,退出精舍之后,他转身离去。 “东都原留守使宁王因病归京。裴冀是两朝的老臣,资历深厚,声望卓著。这些年在地方也造福百姓良多,这个位子,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朕已派人发送调令,命他接替宁王任东都留守使,不日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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