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望去。 世子的目光已投向道旁的远方,神色淡漠。 老翁吃惊不已,还没反应过来,管事喊了声“小六”,一个马童模样的小厮抱钱上来,管事称有五缗,算是赔偿。 老翁这才回神,慌忙摆手推拒。 管事道:“这是世子之命,你收下便是。” 老翁依然不敢接。 五缗钱重量不算轻,那叫小六的小厮抱着走了过去,“哗啦”一声放在车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钱确实不少了。别说这一车水和这辆车,便是再到安善坊的骡马市里买一头大青骡也是够的。周围人看着老翁的目光顿时变了,从同情转为艳羡,简直恨不得自己来替他来受这个罪。 “方才除了这老丈,可还有人财物有损?若有,也一并补钱。”管事又高声问了一句。 四周鸦雀无声。 管事这一句不过是做戏做全套罢了,环顾一周,见事毕了,回到那位世子的身旁。 絮雨离得近,听到他低低催了一句:“世子,好动身了!” 那世子又目光沉沉地瞥了眼絮雨,一抖马缰,纵马独自便去。 管事带人追了上去。一行人马再次远去,道上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等这一拨郡王府的人马都走了,看热闹的才纷纷动了起来,一边议论着刚才的意外,一边忙着各自上路。老翁车是走不了了,只能回官驿找人修车,很是过意不去,向着絮雨连声赔罪,说没能将人送到,耽搁她这么久,还害她险些出事,要分些钱给她。 絮雨怎会要,催他快去修车,免得天黑了回不去。老翁连连拱手,又请顾十二帮忙先在路边看住骡子和钱,自己回往官驿叫人。 絮雨也继续往前行路,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听到顾十二在身后喊:“这里到城门还有十来里路,你走快些!入城万一找不到住处,可去永平坊寻高大娘的旅店!过西市一直向南,隔三四个坊就是了。那里去得晚些也不怕,你从西北门走,守门的和我认识,报上我名顾十二,给他两个钱,他会放你进去!天黑切莫留在外面街上,当心撞上武候!” 武候是金吾卫下的卫士。长安的城门和各坊角间有武候铺,下设武候,大铺二三十人,小铺五六人,白天负责守望,夜晚则和骑卒一道督查警戒。顾十二为人热心,怕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惹祸上身,特意出言提醒。 絮雨高声回谢,抬头望了望西斜更甚的日头,知离天黑不剩多少时候了,不敢再多耽搁,加快脚步,一口气不歇,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开远门的附近。 暮春的晚风正在远处那片苍莽的山林间回荡,掠过开满野花的青青郊野,吹到她脚下这条布满经年的层层马蹄与车辙印迹的紫陌道。风卷动她垂落在耳边的几绺细发,也带走她额前因急行而生出的些微浮汗。 夕阳大半已坠在她身后的地平线下,那座城就矗立在前方,它沐浴着来自这个白天的最后一片暗金色的夕光,和她静静地遥遥相望。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定了一定。 几名胡人赶着一支满载着胡椒和麝猫香料的驼队从她身后越了上来,晚风里,香气阵阵。忽然这时,有隆隆不绝如若天雷降落的鼓声,从前方那一座城楼之后传了出来。 长安承天门上设有大鼓。每到日暮时分,承天门上擂动第一声的暮鼓,六街跟着擂动八百响,天黑之前,金吾卫将依次关闭四面八方的内外城门,宵禁开始。 城墙上的昏鸦被这突然而至的鼓声惊得聒噪不停,城外的驼铃声也骤然转急。行在四方野道上的路人和车马纷纷加速,争相涌向前方那座还在接纳着他们的城门。 呼吸着这似曾相识的仿佛来自记忆最深处的风的味道,听着一道道催得人心跳不宁的暮鼓之声,絮雨忽然生出了片刻的恍惚之感。 她驱散了胸间这微妙难言的涌动着的心绪,加快脚步,追上前方驼队,终于,在乾德十七年四月最后一天的落日时分,迈步踏入京洛的城门。 第16章 暮鼓落定之前,絮雨必须要找个地方过夜。 她原本计划就近在开远门附近的坊内寻一间旅店。因这一带毗邻西市,是全部西向来的人的主要入城通道,她知住店的人会很多,但还是低估了多的程度。 一连寻了五六家,无论门面大小,价贵或贱,除了一些大通铺有空余,其余一律客满。大通铺她不能住,只好沿着那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街向南继续寻问,颇费时间,才找到西市近旁,天色已转为青黑,透过即将关闭的坊门,她看到坊墙内那些临街门户里的灯火次第亮起,街面车来人往,比天黑前看起来还要熙攘几分,但在外面的大街上,基本见不到人了,偶剩的也都行色匆匆。知鼓声将停,想起顾十二的话,不再另外找了,按着指点,匆匆往永平坊去。 因起初的耽搁,等她一路疾奔终于赶到永平坊的附近之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此时街鼓也早就止歇,坊门紧闭。好在此坊位置已在城南,远离皇宫,再往南过去,越近城墙,住户越少,形同郊野,大片都是空地和荒田,只有些寺庙或是富贵之家所置的园苑,管理便没中心地带那么严格,一路来时,没出什么意外。 永平坊坊门此刻自然也是紧闭。 絮雨方才一口气狂奔而来,找到了那面门,人上气不接下气,稍缓过来,不敢多耽搁,立刻拍门,拍了好几下,坊门终于开了条缝,里头挤出来一个脑袋,下巴上挂着一道稀落的鼠尾须,小眼睛上下打量絮雨,问做什么的。 想来这人便是看门人。絮雨报上顾十二的名,说自己是因入城太晚,找不到住的地方,经他介绍而来,又递上两个钱。此人平常显然经常做这种事,看了眼左右,伸手熟练地接过,正要开门放她进来,忽然此时侧旁不远十数丈外的拐角处,传来一阵队列行进发出的整齐脚步之声。絮雨循声转头,看见出来了一小队四五个身着甲卫手执弓戟的卫士。 她知必是撞到金吾卫士了。 虽然严格的夜禁是从二更才开始的,但街鼓落,便禁人行,若无正当理由,无坊正开具的路证,居民不可外出,坊门也不能随意开启,被抓到行为不当,最轻也要笞二十。那看门人方才也没检查来人的身份证明,万一不齐,便是麻烦,见状立刻缩头想要关门,却已来不及了,领队喝了声“丁大”,他便停在原地,脸上露出笑,弯腰唤了声“陈队正”。 领队走到近前。 天黑路暗,方才只能看个大概,此刻叶絮雨看清了,这是一个中年武官,方面广颐,其貌不扬,但目光锐利,显得很是精干。从他带的队以及这看门人对他的称呼,不难判断,此人应当是附近武候铺的队正,属金吾卫下份位最低的基层武官。 絮雨的推断并没有错。此人名叫陈绍,来自近旁延平门的一间武候铺,今晚预备巡夜,带队路过,看见丁大开门放人,叫住盘问。 “怎么回事?”陈绍发问。 丁大忙道:“这位小郎君方才不知怎的不停拍我坊门,我听见了开门,还没问清楚呢,他就要往里走!我正待拦,恰好你们来了!” 他侧对着陈绍,朝着絮雨暗打眼色。絮雨自然明白应当如何接话,不等陈绍问自己,便解释了一遍,说从开远门入,因到得晚,那一带旅店客满,没有住的地方,沿途一路找到这里,眼看天黑,怕被捉拿,这才胡乱拍门。说完又主动取出过所,递了上去。 陈绍接了过来,没立刻看,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才就着卫士手中的灯笼照了一照。 “来京城做什么的?” “我是画匠。听说长安机会多,想来碰碰运气。” “解开!”陈绍目光看向她的行囊。 絮雨打开,里面除了衣物、钱袋,便是画笔和一些她舍不得弃的色料。 这个金吾队正扫了一眼,将过所还给她,旋即转向等在一旁的看门人,声音陡然转厉:“圣人万寿到来,京中严防各路宵小。坊门看守不是小事,你若敢耍奸使赖放入奸人,万一出了篓子,当心吃饭的家伙!” “是,是!陈队正教训的是,小人一定牢牢记在心上!小人这就赶他走!”说着要驱絮雨。 “此人没有问题。初来乍到行路晚了,情有可原,今晚让他进去过夜!” “是,是,小人领命。” 看门人忙将坊门再次打开,又讨好地道:“小人那里有几块新制的茶饼,陈队正辛苦了,进去坐坐,小人去给你煎茶。” 陈绍未搭话,盘问完,带着人转身便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街尽头的夜色里。 “一个小小的武候队正,还只在城南这破地方兜转的,连城北都去不了!摆什么威风!” 等人去了,看门人嘀咕一句,又转向絮雨抱怨:“险些连累到我!还好算你机灵。还不进去!” 絮雨迈步入了坊门。 一墙之隔,坊内坊外,犹如两个世界。这个时辰,外街已是黑漆漆不见人踪,坊内却还很是热闹,几道纵横主街两旁的食肆和酒馆开着,到处能见灯火,街上人也不少,便如一座小的城中城。 居于此间的坊民,几乎都是平民,坊内见不到华屋高楼,入夜却也有如此的景象,其余繁华地段天黑之后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可想而知。 絮雨无心闲逛,打听到了高大娘的旅店,径直找了过去。 旅店很好找,位置就在她进来的坊门附近,地方不算小,内里却杂乱而简陋,既可住人提供酒食,也供客商存放货物,是间邸店,胜在价钱便宜。这个时间,那一间灯火昏暗的大堂里坐满了吃饭喝酒的人,一进去,嘈杂声扑面而来。来这里的客,有长租,也有暂时落脚,多是些舍不得花钱在城北长住的中小商人和日常在西市靠各种方式营生的外来之人,进出不是商贩就是三大五粗的苦力和脚夫,像絮雨这样的“斯文”客人大约少见,颇得那个叫做高大娘的女掌柜的青睐。她身材丰满,一条胳膊伸出来就有絮雨腿粗,头包一块红罗帕,一张脸用粉敷得雪白,虽徐娘半老,打扮得也颇有几分姿色。听到客人还是顾十二介绍来的,更是热情,不但照着絮雨的要求给她找了间单房,还亲自掌灯要领她去。几个坐在柜台近旁正在喝着酒的住客见状,大声起哄。高大娘扭头骂了句“灌你们的马尿去”,笑眯眯地带着絮雨转往后院。 絮雨随高大娘登上一架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穿行在一道狭窄而昏暗的走廊上,经过一间间用薄障隔出来的客房,来到住的地方。高大娘从一大串钥匙里拿出一把,开了门锁。 房间很小,但一应的床榻几案都有,并且,是最里面的一间,相对来说少些打扰。 絮雨对住宿从不挑剔。从前和阿公在外行路,有时不便,荒庙野寺也是过夜的好地方。今晚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落下脚,很是满意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26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