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平淡的话语之声。 宁王李邕是圣人的皇兄,德高望重,与圣人关系向来也是亲厚,这些年一直在东都担任留守使。 裴萧元吃了一惊,霍然停步,猛地回头,看见皇帝已是去了,身影消失在昏暗的精舍内堂里。 他定立在精舍外,良久,再次迈步,终于走出了这座香烟缭绕不绝的宫殿。 夜风涌过,他忽然感到微微发冷,这才惊觉后背已是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湿了内衫。 袁值已经不见了,阶下肃然立着另外一道身影,那人身形魁硕,面容威严,见他出来了,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缕笑意。 “我乃金吾大将军韩克让。往后若是有事,尽管来找。” 第15章 昨天傍晚下了一场雨,夜间带来几分料峭寒意,但随东方大白,日出之后,春风复暖,道上也热闹了起来。入目之所见,不再如此前山野荒丘的萧瑟之景,官道两旁杨柳青青,花重满枝,各色酒旗随风招展处处可见。再远些,隐隐还能看到些缀在山林间的脊角飞檐,那些都是达官贵人置于城外的墅苑和园林,更是不时有盖朱覆紫的车队往返不绝,想来都是往来观花的赏春人,他们随行的家奴们骑在马上,无不衣衫光鲜,威风凛凛。风撩动马车四周的锦帘,伴着骏马脖颈上系的玉鸾所发出的悦耳叮当之声,车内贵妇人们恣欢纵情的谈笑声飞扬,夹着道上车轮碾过带起的黄尘,浪一般扑向道旁的行人,转眼间,又将行人远远抛在了身后。 今天絮雨运气不错,午后走得乏倦时,搭上了一辆往西市运送泉水的骡车。水取自城西百里之外的西山。那一带原高谷深,水甘甜清冽,非城中的井渠之水能够相比,因宫廷和达官贵人府邸常年有需,催生了这个行当,西山附近就有不少人家以此为生。为保证泉水新鲜,他们往往半夜便要入山取水,赶在次日及时送到西市,卖给那里专门收水的商人。 这辆水车的主人是个居于西山的老翁,须发花白,手背黝黑,衣衫上缀满补丁,脚穿草鞋,是乡野里随处可见的长年劳作之人的模样,看搭车的人肩负行囊,衣落风尘,靴上沾着点点泥浆,知道是远道跋涉到来的,人又斯斯文文,猜测是入京赴考的读书人,听她说愿给他车钱,摆了摆手:“小郎君不嫌我这骡车辱没身份,便是老汉的福了。” 絮雨道谢,寻个空处坐了上去。 这车载了十来口酒桶似的用青竹条封好的圆木桶,分量不轻,所以速度也快不起来,但无论如何,总比她走路省时。原本她还顾虑今天天黑前或还是到不了,这样就不必担心了。 她靠在桶壁上假寐,前行了十来里路,耳边有嘈杂声渐渐传来,睁眼看见前方路边有一所官驿,挨着官驿,聚着许多大小不一的供寻常旅人落脚的客栈和酒馆,旅人进出,车马往来,俨然是个热闹小市集的样子。官驿外的拴马桩上,正系着一溜十来匹高头大马,当中最为显眼的那一匹,座鞍霖漆,上面绘满了宝相花纹,马的络头饰金,就连马鞍下方用作泥障的鞍鞯也是用昂贵的蜀锦包裹起来的。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到驿卒来回奔走匆忙伺候的身影,应当是有高官或是显贵正好路过这里,停在里面休息。 驿外拴着的这支马队占了几乎一半的路,老翁怕碰擦到,驾着骡子,小心地绕了过去。 “方才那处便是临皋驿。小郎君还不知道吧,咱们长安,一东一西,两处官驿最是有名。东边通化门外长乐驿,西边便是此处临皋驿。无论是去北向的朔方、甘凉或是南下剑南蜀道,必是要经过这里的。那些做官的,读书的,迎宾送客,宴饮酒席,也都在此处,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咱们过这临皋驿,再往前一二十里地,长安便到!” 老翁热心地为絮雨讲解掌故,不觉又走了一二里路,忽然发现前方道路似乎受阻,车马排起纵列,起初还能缓慢地继续前行,很快,完全停了下来。 从临皋驿的名字便能知道,附近水系丰富,路基松软,昨夜又因那场雨水,前方的一个路口竟坍塌了下去,原本双车同时通过也绰绰有余的道路骤然收窄,只剩下单车可行。这里又是岔道,几个方向来的车马全汇聚在了一起。当中除了普通的赶路人,大多都如老翁这种,是要往城内送货的,眼看日头西斜,谁不是急着上路,偏偏还有仗着人多,想要抢道,旁人又岂肯退让,相争不下,又有上来劝解的,不满抱怨的,乱哄哄挤做一堆,就这样,最后谁也过不去,彻底堵死了路。 老翁被迫停车,在后面等了一会儿,见前头非但没有疏通的迹象,看着好似就要打起来了,抬眼看看天色,忍不住也开始焦急。 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到了西市,今天因为耽搁了,现在才走到这里。再延阻下去,即便能够赶在傍晚收市前到达,水铺必也会趁机压价,这一车辛苦取自深山的清泉便只能以贱价出卖。 这便罢了,若再迟些,来不及在城门关闭金吾卫宵禁前出城,恐怕还要在城内找地方过夜,今天就回不去了。 老翁自己着急,又怕搭车的那少年郎也在担心行程耽误,回头正想安慰几句,发现身后道上又来了一队人马。 这一拨和他们这些道上走的普通人完全不同,十数骑士首尾连贯,一字摆开,□□皆为健马,疾驰若风,看起来好像是刚才那一拨在官驿里歇脚的人。 众人也被来自身后的动静惊动,纷纷扭头看去。 “速速让道!” 一名随行高喝一声,众人回过神来。 都是在城里讨生活的,怎会看不出来,天子脚下,开远门外,行路也敢如此跋扈,不是王孙贵胄,就是高门权贵,如他们这种普通之人,谁敢阻道。 那喝道之声的余音还没落下,刚才还争得破头的众人立刻退让开来,驱马的驱马,扯骡的扯骡,很快分出了道。 老翁慌忙也甩鞭驱骡往路旁去。水车宽大而沉重,转向不灵,自然比旁人慢了几分,最后道上就只剩这一辆车了。絮雨急忙也下来帮忙,和老翁一道奋力拽着骡子,总算是在马队到达前,将车引到了一旁。 这边还没停稳,那队伍里的头马已驰到近前,毫无停顿,絮雨还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马背上的人便驭马从她近畔如风一般掠过。 不但如此,絮雨感觉对方像是故意冲着她来的。 明明让出的道已足够单骑通过了,那人却好似特意从她近旁贴着擦过,马匹后蹄高高扬起,甩得泥尘溅了她一头脸不说,马蹄还险些刮到她。好在她向来警醒,闪避得快,这才没被擦到,但脚下却没站稳,人摔在了地上。 这头马过后,紧跟而至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过,道上一时尘土飞扬,叫人几乎难以睁眼。 絮雨是堪堪躲开了,不料那匹骡子却受了惊,胡乱迈蹄要走。 老翁方才只求避让,根本来不及停好车,外侧车轮离路基下的沟渠只剩下几分宽,这一下带得车身扭动,整只轮子掉了下去,车身也跟着歪斜。 “喀拉”一声,车轴断裂,掉下去的车轮也卡在了路边的沟渠里,车身晃了几下,歪了过去,满车的桶都滚了下来,纷纷破裂,清泉撒在地上,其中一只水桶朝着絮雨飞快滚来。 这桶有半人高,还装着水,要是被压到,不是开玩笑的。周围人都惊呼出声,絮雨转头看见,爬起来已来不及了,不顾狼狈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避开没被压到。 老翁冲上来挡下了水桶,转身慌忙问絮雨有没受伤。 她刚才摔倒的时候,擦破了点手脚的皮,除此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惊魂未定而已,见状从地上爬了起来,摇头说没事。 “欺人太甚了!这是故意冲着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有没有王法?” 一个和老翁相熟的大块头上来帮忙,拽住了还在挣扎的骡子,怒气冲冲地道。 此人叫做顾十二,自小混迹在长安曲里,少年时遇城破之乱,据说还曾投过官军去打叛军,后来回来,就在东西两市里受雇于人,平日干些送镖的活。他拳脚过人,好打抱不平,悍不畏死,两市一带的市井里,人人都知他投过军杀过人,一般的无赖小混混也不敢惹他。刚才就是他不让插队的过去,这才吵了起来。 絮雨不欲生事,忙道:“我没事,是我自己没站稳。” 顾十二朝前方那一队已去的人马吐了口唾沫,喊人帮老翁把骡车抬上去,这才发现车轴也断了。 老翁看着满地狼藉,神色黯然。顾十二少不了又是大骂,老翁慌忙恳求:“不过几桶水罢了,千万不要惹祸!” 周围人议论纷纷。 “什么人知不知道?” “好像是郡王府的人。” “哪个郡王府?” “姓宇文的西平郡王府!刚才我就在官驿旁的茶舍里歇脚,听到里面驿丞喊的,来的好像是什么世子,应当也是入京来贺圣人万寿的……” “这也太霸道了!” “是啊!是啊!” 絮雨的行囊刚才也随她摔了出去,画笔等物散落一地。此刻正在收拾着,忽然听到西平郡王府这几个字,心里微微一动,转头望去,看到刚过去的人马已是停了下来,那个差点撞到她的人竟掉头回来了。 此时终于看清,这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紫衫玉带,容色俊美,手握一条缠金马鞭,人高坐在马背上,转眼驱马回到近前,目光掠过她散落一地的画笔,又仿佛特意似的,在她束平的胸前停了一停,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随之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满含了恶意的讥嘲笑意。 周围那些刚才还在议论的人并不觉察,只是看到他回来了,顷刻间闭了口,周围安静了下来。 絮雨此时也明白了过来。 面前这个西平郡王府的世子,刚才应该是早早就看到了她,认了出来,所以故意驱马冲撞。 至于原因,说来话长,是从前她随阿公路过蜀地时无意和对方结下的一段旧怨。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当时阿公出面,算是圆满解决。但对方心里应当一直存着不满,今天恰又偶遇于道,所以借机报复。 她唯一的困惑,便是当时都还年少,十六七岁的年纪,又几年过去,容貌也有了变化,也不知对方怎的恨气这么大,今天行在道上,竟也能被认出来。 此时再避也是来不及了。天下脚下,料他再跋扈,也不至于公然为难。 一个年长些的管事模样的人匆忙骑马追了回来,凑到世子的耳边,也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冷冷瞥了眼水车,倒也没有阻拦。管事随即下马走到老翁面前,询问损失,随后自报身份,称是郡王府管事,此番世子入京,因公务紧急,方才行路匆忙,不慎惊到了人,很是过意不去,特派自己过来,代为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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