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道谢。 今天的事虽一波三折,但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她转身走出大恩寺,发现早上说过话的那人还没走,看见她出来,快步上来道:“小老弟,你也是学叶画的?我看你作的画,虽不算是顶好的,但也是有几分功力了。” 絮雨道:“我仿习而已,谬赞了,不敢当。” 男子点头:“叶老神仙不是凡人,假以时日,倘若我能有他十分之一的画功,此生便就无憾!” 絮雨笑道:“兄台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男子兴致勃勃地道,“我姓周名鹤,这回也是来参加画学考试的。今日来此,本想观摩作画,没想到遇到了你,颇有相见恨晚之意。若蒙不弃,可否告知下榻之所?离考试还有几天,不如结个伴,咱们趁这春光,游览名胜,畅谈作画心得,岂不美哉?” 絮雨婉拒:“蒙周兄看重,很是感激。只是我确实另外有事在身,恐怕不能应承周兄的美意。” 那叫周鹤的人面露失望之色。 絮雨朝他作了一揖,待去,听他又道:“不瞒你说,先父从前也曾在宫廷内供职,有幸曾与叶老神仙一同作过画,受过他的点拨,受益无穷。后来遭遇变故,家道沦落,我不得已漂泊至今。我看你应当是刚到长安不久的,若是以为画技高人一筹便能出人头地,那就错了!即便能够入宫做到画师,乃至学士翰林,稍有不慎,也将招来杀身之祸。我少时也曾随先父一道,为先昭德皇后之陵作过墓画,对朝廷里的种种也略知一二。不敢说见过世面,但宫廷内外各种掌故规矩,多少应当比你懂些。我是见你灵芝毓秀,画技不俗,十分倾慕,故诚意结交。我就住在崇仁坊的四通旅店里,你若是愿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与人交往不是絮雨的目的。她向他再次诚恳地作揖道谢,转身而去。 从这回往旅店的路不近,也未必能搭到顺路的车,絮雨怕又遭遇昨晚的窘境,回到东市之后,继续往西归去。 此处东西两市一带,是长安最为热闹的地段,能在此置业的,非富即贵,穿行在坊间,入目所见之熙攘繁华,非南城所能比拟。 虽然道路纵横如同棋盘,但在转过几个弯后,初来者很容易便迷失其中,何况身边曲巷遍布。为免走错方向,絮雨停下来又问路人,问清了方向,继续走路。忽然她缓下脚步,最后立在街角,停了下来。 在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坊门。 那是务本坊,它毗邻皇城,两处不过一街之隔。此地正南坊门的门外,一侧有株石榴树,也不知在这里已经生长多少年了,仿佛从来不曾修剪过,树冠肆意扩张,几乎将坊门上的标志遮了大半。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一朵朵一簇簇,在枝头上挤挤挨挨,争相绽放,远远望去,满树朱丹,若一团在空中烧着的烈火。 如此的景象,原本是很难见到的。因安防的缘故,各坊门的附近是不允许生长太过高大的树木的。也不知为何,这里却是例外。 一阵风过,几朵开败的榴花扑簌簌地从枝头落下,掉在坊门外的地上。附近守着个内宦打扮的小阉人,手里拿着笤帚和小布袋,见状立刻上去,将榴花连同几片落叶扫入袋中。不但如此,从坊门进出的路人似乎也不敢靠近,必绕过花树才继续行路。 隔着街,絮雨怔怔地望着。在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一个穿着粉裙戴着佩兰香囊的小女孩高高地骑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灰衣阉人肩上,使劲张着双臂,想去摘头顶树上那一朵最大的榴花。 “再高点!再高点!” “不能摘,不能摘呀!”阉人苦着脸哀求,“这可是大王特意奏请圣人为小郡主补足五行之缺移栽过来的。摘了花,大王恐怕要怪罪奴!” “我不管!我就要!你再高点——” 生来便受尽宠爱,养出了她任性的一面。 “小郡主,你当心!奴来给你摘吧!”阉人只能退让。 “不行!我就要自己摘!别人摘的我不要!你再高点就好了!” 那阉人只好拼命踮脚,好将小女孩送得再高一点。 “我摘到啦!好不好看?”她将揪下来的榴花插在自己的领襟上。 “好看,好看,小郡主怎么样都好看!”阉人笑着叹气。 她欢喜地笑,无忧无虑的咯咯的清脆笑声,若莺鸟一般,穿过石榴花叶的点点空隙,飞向头顶的天。 便如受到召唤,当絮雨意识到她改了方向的时候,人已穿街,正走向那株开得如火的老石榴树。 第18章 “哎!哪来的!躲开——”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驱赶她的声,惊觉过来,絮雨发现自己已立在了石榴树下。小阉人也戛然闭口,眼睛瞪大,死死地盯着她的脚,仿佛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她顺着小阉人的目光低头看去,看到自己的脚正踩着一朵落花,花房被她踩扁,花裙破碎。 小阉人脸色骤变,看了眼四周,弯下腰,从她脚下捡起那朵残花,正待投入口袋,一停,又改放进嘴里,眼也不眨,一口便吞了下去。做完这件事,他才仿佛稍稍定下心神,冲着絮雨低声咒骂了起来:“你这作死的夯物!若是被人看见了,你死了就死了,可别害我!快滚!” 又一朵花掉下。小阉人连骂她也顾不上了,转身立刻又去扫花。 絮雨定了定神,在犹疑和摇摆间,终还是遵循着内心此刻那无可名状的微妙的感觉,迈步走进了这座榴花下的坊门。 她随身边人流,一条街一条街地走,漫无目的,行经国子监,白云寺,一条条她此前没来到过,然而处处却又似曾相识的纵横交错的街,未至街角,她便仿佛知道,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将会是如何的景物。 在她的脑海里,那长久以来总是混混沌沌的一团东西,若正在化蛹,渐渐获得血和气,生成骨与肉,只剩最外一层那还包裹着的皮囊了。 只要一下,再一下,它便将振翅,冲撞而出…… 簪星观。 她停步在了这座叫做簪星观的女冠观前,心中那一抹本若要被她捕捉到的灵光又寂灭。 她再次陷入迷惘。 仿佛不该如此。 此处不该是间女冠观。但若不是,原是什么,她又想不出来…… 路边一株榆树下,卖花娘的担箩里,堆着几枝卖剩下的芍药花,枝枝都刚细心洒过水,花朵娇红欲滴,煞是好看。日近黄昏,卖花娘想早些卖完回家,望见絮雨定定望着女冠观,笑着出声招呼她。 “小郎君来买一枝!便是不赠小娘子插头花,伴作读书也是好。说不定就文思泉涌,写出来一篇好文章!一枝花本要两文钱,你若是要,我两文便卖你两枝花!” 絮雨走过去,摸出钱,轻轻放了下去。 “阿姆知道这里从前是什么地方吗?” 卖花娘笑着收起钱。 “这里可是大福地!从前是定王府,当今圣人称圣前的宅子!” “为何如今成了女冠观?” “小郎君是刚来的吧?难怪连这都不知道。” 此处女道观的前身不但是圣人潜邸,连这名字,也是有来历的。“簪星”,本是从前王府里那位小郡主的封号。 定王和他殷王妃神仙伴侣,鹣鲽情深,对这位小郡主自是爱若明珠。可惜世事难料,在小郡主四五岁时,发生了那一场震动天下的变乱。长安破日,定王在外领兵平叛,鞭长莫及,可怜王妃带着小郡主在西幸途中遭遇乱兵追击,不幸罹难,小郡主也就此失了下落。 圣人光复京城登基,因国制使然,虽立柳家之女为后,却也追封殷王妃为昭德皇后,为她建陵,寄托无限哀思,更是深信小郡主福大命大依然在世,封寿昌公主,派人去往各地寻找。可惜天下之大,纵然是为帝王,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寻人始终无果。心灰之下,为给爱女祈福,将这昔日潜邸赠作女冠观,以她从前的郡主号为名,是为今日之面貌。 “每年到了公主的降诞日,圣人必会派人回来在此设坛打醮,施全城乞儿以食,为公主求福禳灾。年年如此,今年想必也不例外。下月便是公主降诞日,到时小郎君若还在,也可过来瞧热闹。” 卖花娘呼客自己选花枝,望见客人还在痴望女道观,便又道:“南门外的老榴树你看到没?最早是没有的。据说是因当年公主出生后,玉体羸弱,有高人指点,公主五行缺木,叫在所居的坊门南向位置栽种一株榴木,可化解不利,长保平安。圣人爱女心切,去求老圣人的恩许,移栽来了榴木,这才有了如今这独一份的景。” “对了,小郎君你初来乍到,记得我的提点,若是路过,千万绕开走。听过如今宫中那位小阿爷吗?说这榴木是为寿昌公主福祉而栽,木也有灵,即便落花落叶,也是不可随意处置,何况受人踩踏。故派人轮班日夜看守,随时归拢落叶落花,有胆敢践踏或是损毁者,严惩不贷。” “小郎君看这两枝如何?” 卖花娘替客捡出了一双花,抬起头,见人已是去了。 絮雨走进簪星观,穿过牌楼、钟鼓楼,来到灵宫殿,又路过灵宫殿,望见三清阁,步足踏着地上青砖,停在了阁前那长而阔的庭院中央,环顾四周。 直觉告诉她,这片庭院的左右从前是花厅和西楼,而今望去,屋台依旧,厅楼却变成了元君殿和真武殿。 她站了许久,迟疑着,继续行去,眼前霍然出现了一片芙蓉园。再停片刻,下意识穿过芙蓉园,往右手边去。 一道寂静的回廊在她脚下延伸了出去,杳无人迹。她沿着廊道慢慢前行,到了尽头,赫然又出现了一堵墙垣。 墙门紧锁,但透过墙上杂树遮挡的镂空花窗,依稀仍能望见墙内几分景象。那里有座小桥,桥下是片平地。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旧日许多痕迹都已了无,但是桥下的所在,从前的这里,显然有个被填平了的水塘。 四周静悄无人,风过,花墙内杂树窸窣。不知何处的深檐角落里,此时隐隐也飘来一阵占风铎的金振之声,时疾时断,越墙而出,倍添阒寂。 她自花墙内收回目光,仰面,看着那锁闭的门上方的石刻字。 “蔼春园”。 斜阳静静照着这面年深日久苔痕侵蚀的石匾。她看得久了,眼睛仿佛刺痛起来,有淡淡的雾气在眼底缓缓地弥漫开来。 “你怎进了此地!”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叱声。 絮雨转头,看见一名女道急匆匆地上来。 “快走!此处禁地!”女道厉声驱逐。 这道门的后面,是从前定王府的内宅,殷王妃和簪星郡主的寝堂便在其中。圣人当年将这潜邸赠作女道观时,将这处圈了出来划作禁地,有阉人如常洒扫,以便圣人随时可以来此追思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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