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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时间:2023-10-31 05:10:02  状态:完结  作者:蓬莱客

  “你何意?”

  卢景臣目光微烁:“这还须我多说?当年北渊之事,我是主张人,你是话事人。圣人在,咱们都能没事。圣人一旦去了,若叫裴二借公主之力上位,别人可以照旧,你我二人,却是谁也逃不掉的。血仇已然铸下,怎可能淡去?往后如何,要仰人鼻息,看他心意。我不信,你从没想过此事。”

  韩克让显是被他言中心事,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圣人那日在液池边呕血昏迷之后,便不曾醒来,已完全听凭公主摆布。另外收到消息,公主以八百里加急发送密令,调薛勉、宇文峙那些本下月才抵达的人马急行提前入京,不日便到。她意欲为何?自圣人连失二子,由她辅政,放眼望去,满朝都是兰泰这等新人得势。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些老东西,自然是要让贤的。为今之计,想要自保,只有一个法子。”

  韩克让望去。

  卢景臣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韩克让当场变脸:“你好大的胆!你这法子,和作乱有何不同?圣人必有他安排。我照圣人之意行事便是,福祸在天!你再多说一句,休怪我不念旧情!”

  他转身,拂袖便要离去。

  卢景臣瞬间也是变了脸,冷冷看他:“韩克让,我既将你请来,你以为你还能走得脱?”

  “你敢——”

  韩克让大怒,正待拔刀,窗外突然飞射来了一支暗弩。泛着黑的弩头,当场中他后背。

  弩头显已淬毒。韩克让毫无防备,倒地,挣扎了片刻,便不动了。

  卢景虎入内,从韩克让的身上搜翻出来他的令牌,递给卢景臣。卢景臣接过,迅速消失在了门廊之外。

  五更二刻的钟漏响起,待漏院内群臣纷纷起身,鱼贯列队入宫,来到了宣政殿。

  殿中灯火通明。在殿深的高处,皇帝那一张空座之后,翚扇和金帐如仪而列,群臣各按份位就位。屏息等待片刻之后,只见紫云宫的一名执事从金帐后走出,和前两日一样,立在空座的侧前,向着群臣,用单调而平缓的语调宣道:“今日无议。诸位大臣退散,各行其事。”

  殿内朝臣沉默以对,谁也不肯离去。那执事见状,又提高声音重复方才话语,然而还是无人听从。接着,议论之声开始响起。起初,众人还只和站身旁的人低声地发着议论,慢慢地,有人的话声响了起来。担忧、惊疑、不满,各种情绪,布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脸上。

  御史大夫郑嵩叫住了执事宫监,问圣人今日龙体如何,又问公主为何也不露面。执事面显为难之色。因他总领御史台,官居三品,又年长德高,遂躬身回礼,说是照圣人旨意传达,随即匆匆离去,留下郑嵩愁眉不展。

  大臣积压多时的情绪至此如一锅架在火上的水,彻底沸腾了起来。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谁也没有留意,卢景臣一身铠甲,悄然步入了大殿,手微按剑柄,立在殿门之侧。

  接着,侍中张哲忽然出列,神色激动地向着周围说道:“诸位同僚,听我一言!我等身为朝臣,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今陛下身处危难,无法自主,我等若还为求自保,不敢发声,如何对得住陛下所赐的这一身官袍和鱼符?”

  “你此言何意?”周围发问。

  “前年宫变,惠怀皇太子也不幸罹难后,陛下龙体日益不宁,此事,在场诸位皆知,无须我多言。公主倚仗宠信,借陛下病衰不能自理,欺上瞒下排除异己,勾结外臣暗中养势。种种所谓陛下之意,不过是她自己一家之言!及至数日之前,昭德皇后遗骨见世,陛下和皇后鹣鲽情深,悲恸程度可想而知。我等急切盼见陛下之面,不过是出于臣下当有的关切之心,公主却是如何做的?那日裴二在紫云宫外,不许我等停留,我不过是发问一声,他如何对我,诸位有目共睹,跋扈骄横,目中无人!他二人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如此行事?”

  随他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讲述,充满嘈杂的大殿寂静了下去。

  在此之前,朝堂里慢慢早就有了关于圣人是否要立公主为皇太女的揣测,只是碍于皇帝长久以来的积威,加上战事的压力,并无人胆敢公开议论此事。直到最近几个月,随着捷报传来,群臣松了口气,渐又重新关注起了此事。

  但谁也没想到,张哲此刻竟如此公然非难公主和驸马,这是公开作对的姿态表示。在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大殿里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一方赞同张哲,站出来的,都是些一把胡子、头发花白的有着几分资历的大臣。另一方则据理力争,称公主辅政,是出于皇帝之意,且一直以来,公主治国有方处事公正,有目共睹,斥张哲妖言惑众,别有居心。这些拥戴公主的,多为少壮官员。

  还有一些人,闭口不言,只退在一旁默默观望,并不敢参与。

  “我敢如此论断,自有证据!”于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之际,张哲又大声喊道。

  “陛下早已目盲,不可视物!”

  殿内霎时又转为无声,人人目中露出惊诧之色。

  一个太医一路弯腰走了进来,擦着额面上的冷汗,向着四周低声证道:“张侍中此言不虚。早在惠怀皇太子遇难之时,陛下便罹患眼疾,至今不愈,一应日常之事,皆需人照应。这几日,因昭德皇后一事,陛下更是一直昏迷不醒……”

  “试问,陛下目不能视物,还如何掌控中枢?公主刻意隐瞒此事,不许我等亲近陛下,难道还不能明证,陛下实已早被公主和裴二欺瞒控制。我等是圣朝之臣,陛下之臣,而非公主之臣,更不是他裴萧元之臣!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封公主以摄政之号?不曾!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称裴固和神虎军当年无罪?不曾!既如此,满朝衮衮诸公,为何要受制于此二人,将他二人赝言奉为圭臬,唯唯诺诺,而不解救陛下于危难之间?”

  在大臣的一片哗然声里,张哲面红耳赤,慷慨陈词。

  殿中再次归于沉寂。片刻后,一人问道:“倘若此事果然是真,我等大臣,该当如何行事?”

  张哲神情转为肃然,朝向一道身着紫袍金腰带的影,恭声道:“王宰相在此。论德高望重,满朝恐再无人能与老宰相比肩者。此事,不妨听他之言。”

  众人望去。方才始终闭目静立如若老僧入定的王彰缓缓睁开了眼,说道:“既为人臣,当尽臣道。蒙僚臣信赖,我便说上两句。自圣人受制以来,我日夜焦心,到了今日,已是事关圣朝根基安危,故不得不发声。一朝一国,以何为大?”

  “回老宰相,自是以国体为大。”张哲应道。

  王彰点头:“自惠怀皇太子去后,圣朝国体缺失,根基不宁,这才给了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为今之计,当立刻推举出一位太子,我等再去紫云宫解救陛下,还我圣朝以一片清朗明空,则所有魑魅魉魍自然消散,再无兴风作浪之可能。”

  他话音落下,满殿无声。再片刻,又一人试探问:“以王宰之见,太子当立何人?”

  “自古,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同理,立太子,乃是出于天下,非立天下而立太子也。我心里有一人,他自小聪慧过人,通晓世务,更曾受过诸多大儒教导,极受明帝宠爱。若以他为太子,何愁圣朝今日不稳将来不绍?”

  “请王宰明示。”周围人纷纷道。

  “此人便是当今太皇太后之嫡曾孙,明帝之嫡孙。当年他出长安时,年方不过十六,如今正当英壮,我以为,他为太子,再适合不过。”

  “李延?”一个名叫赵进的谏议大夫一时失控,惊呼出声。

  “陛下怎可能容许他回来继承大统?荒唐!”

  他也是方才支持公主和张哲争吵的人,随他一声惊讶质问,大殿里又起了一阵议论声,许多人跟着点头,面露不以为然之色。

  王彰再次微微阖目,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曾入他耳眼。立他近旁的张哲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伴着一阵沉重的步履和极具威慑之力的盔甲刀剑相撞的杂声,殿门外突然现出两列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杀气腾腾。方才停在百官之后的卢景臣手按刀柄,盯着赵进一步步地走了上来:“赵大夫,你方才讲甚?我不曾听清,你再讲一遍!”

  赵进心惊。迟疑不定之时,被身后另个平日和他交好的人一把拽了回去,那人满脸带笑地作揖:“他方才胡言乱语而已,我等自然以王宰相马首是瞻。”

  赵进低头不再言语,卢景臣这才止步,眯眼扫过大殿里那一片方才和他一道发声争论的人,冷冷道:“韩克让已伏诛,宫阃内外,皆在我手。有谁还不赞同王宰相的,站出来细说!”

  倘若说,方才还有人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一回事的话,此刻,见图穷匕见,无不领悟。

  “倘赞成,便往奏章上留名,随王宰一道去往紫云宫向陛下请愿,迎皇太孙回归!”

  一人托着一面金平脱盘上殿,盘中盛着一本奏章,另外笔墨、印泥俱全,逐一来到群臣面前。

  大臣纵然心中不愿,禁军上殿,刀剑之下,谁又敢抗拒。或抖手,或惶恐,或无奈,逐一执笔,在那摊开的奏章留了自己的名,又捺上手印。不料,那盘子送到一人面前时,只听“咣当”一声,竟被猛地掀翻,落在了地上,墨汁洒染奏章,遍是狼藉。

  众人吃惊望去,是方才曾留住执事宫监询问圣人和公主近况的御史大夫郑嵩。

  卢景臣立刻走了过来,冷冷道:“御史台这是作甚?你是不服?”

  郑嵩满脸轻蔑,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他一把推开,快步走到王璋面前,指着便骂。

  “王璋老贼!我还道你德高明理,是国之宿臣,原来你也满腹祸心,今日原形毕露!你这老贼,安敢如此行事?陛下生死不明,你不思守护,竟意图举兵逼宫?你莫忘了!上一个和你做过相同事的柳策业,他的尸骨还烂在罪土,无人收敛!”

  他声若洪钟,震得大殿梁角嗡嗡作响。王彰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为君者,除血脉相承之外,或以功,或以德。那李延除去是明帝之孙的身份,他有何功,又有何德,当得起你如此吹捧?他为一己之私,勾结宇文守仁叛乱,裂土自封,引狼入室,若非公主辅助圣人应对得当,险引发又一场景升之变!不久前的镇国楼之乱,恐怕也是你们所为,为鼓动造势,竟不惜残害无辜妇孺民众!”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如此一个无德无功之人,他何来的脸面,敢以正统而自居?我只看到,逐利无义,寡廉鲜耻!”

  这一番痛斥,振聋发聩,满殿悄然无声。

  张哲冷笑,出声反驳。

  “郑御史,你自以为口含天宪,我只问你,皇太孙若是没有资格,难道公主就有资格吗?就算我等朝臣迫于淫威,今日不敢发声,长安之外,天下各地,那些节度使和方伯,他们肯臣服女主,放过作乱的大好机会?公主若是如愿,岂不正给了他们口实?天下必又腥风血雨!你妄论是非,在此公然污蔑皇太孙,莫非是得了公主和裴萧元许你的利好?我看你才是包藏祸心,不顾九州鼎沸,要做趋炎附势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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