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的一声,一口浓痰飞去,吐在了他的脸上。 郑嵩双目怒睁:“公主辅政,系陛下信托,不得已为之。至于裴二郎君,不说其父忠肝义胆,便是他自己,亦威震夷狄,所立之功,足垂竹帛!倘他二人当真如你所言,欲乱国体,谋自行上位,我郑嵩自插双目,到时第一个反对!便是诛我九族,我亦不会改口!今我身为三品正官,受陛下重用,岂能容你等在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你们想要舞弄手段,欺瞒天下,那就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 他出自荥阳郑氏,又居官多年,为御史台之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凛然逼人,那张哲纵然巧舌如簧,也是被他震慑,面皮通红,擦拭脸上脏污,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御史言之有理!李延之名,分明还列在朝廷逆乱册上,我等岂能迎他为储君?” 赵进等人无不受到郑嵩感染,激愤之下,纷纷冲来,挡在郑嵩之前。 王璋抬起眼皮,冷冷望向卢景臣。 卢景臣命人将郑嵩带出。禁军上去,将赵进等人强行按在地上,随即推搡郑嵩出来。 卢景臣拔出腰刀,冷哼了一声:“郑御史,你既要做公主的臣,我便成全你。”他举起雪亮刀刃,朝着御史当胸刺去。 眼见大殿便要上演喋血一幕,朝臣纷纷转面闭目,不敢多看。忽然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走之声,蒋照冲进来喊道:“大将军!不好了!陛下不在紫云宫!公主和裴萧元也都不见人影!” 卢景臣脸色大变,一时也顾不得郑嵩了,返身一把揪住蒋照的襟领:“你说什么?” “卑职方奉命围了紫云宫,发现防守空虚,竟没有人!陛下不在宫内!公主和裴萧元也不见了人!”蒋照惶然滑跪在了地上,再次喊道。 大殿内登时起了骚动。赵进等人趁机脱身,冲上去将郑嵩拖了回来。 圣朝崇武,士人追求的,是出征可为将帅,入朝可为宰相,官员除了能文善墨,大多也骑射兼修。方才只是迫于淫威,此刻见状,纷纷抢夺起近旁那些禁军的兵器,竟群殴了起来。 王彰立定在原地,眼皮不停地跳,已是没了方才那沉稳的神态。 周遭乱纷纷之际,他突然似被尖针刺了一下,抬目,双眼定在了前方那一面静静垂在皇帝空座后的彩绣金帐之上。 这面金帐,平日一直悬垂。皇帝倘若上朝,便有人打开,皇帝将从金帐后的门内现身。 他死死地盯着,不由自主,一步步地朝前走去,登上丹阶,来到金帐前,抬起微微抖动的手,慢慢地,掀起了帐缘。 一道削瘦的身影出现在了金帐之后。那人高高坐于金辇之上,一身龙袍,双肩微耸,姿如虎踞龙盘。他却又微微地低着额,闭目,神色平静,便仿佛此刻丹阶之下,那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似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他正入定冥想。 “陛下!” 丹阶之下,第一个看见金帐门后情景的大臣失声大叫,随即下意识地扑跪在了地上。 一声过后,所有人转目。 霎时,满殿陷入死寂。 立在辇后的老宫监赵中芳走上,将金帐打开。 皇帝一手扶辇,直颈抬头,如若醒来,缓缓张开了双目。 殿外破晓。 在陡然变亮映入大殿的晨曦和条条巨烛混出的一片明光里,那一双眼,鹰瞵鹗视,陡然间,放射出了叫人惧骇的光。 皇帝举目,阴沉沉地扫过他座下的大殿,以及,满殿这黑压压的,或忠诚于他,或正背叛他的所有文臣和悍将。 “朕想起,朕已许久不曾来此上朝了。想来看看,朕跟前还剩的最后几个老伙计,如今都在做甚。” 皇帝声音平淡,响在死寂一片的殿内,却是久久不散。 “陛下!”郑嵩扑上去,跪在了丹阶之下。皇帝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御史热泪盈眶,忽然嚎啕大哭,又狂喜叩首。 王彰双目发直,步足不停后退,一直后退,靴履踩到了阶边,亦毫无觉察,一个失足,人从阶上翻滚而下。 皇帝天威森严。当原本深信的已濒临死亡的目盲之人,此刻这般出现在了大殿的金帐之后,威慑是何等巨重。 赵进等人跟上郑嵩纷纷下跪,高呼万岁。闯入殿内的禁军士兵皆为卢景臣亲信,此刻或丢弃武器下跪不动,或拥着卢景臣朝外奔逃。议好了随王彰发难的十来名官员此刻则脸色惨白,双腿抖如筛糠。 又一阵杂乱的群履声由远及近传来,韩克让带着大队的羽林健儿到来,将卢景臣团团围在了中间。 “卢大将军,我一早便和你说过,圣人必有他的安排。” 卢景虎与长公主分居多年,夫妇之间颇多恨恶,积怨不浅,全是因了一双儿女,加上长公主身份使然,勉强维持至今。卢景臣得李延许下极大富贵,起不轨之心,为对付向来警惕的韩克让,邀卢景虎加入谋事,以同是当年谋事人的缘由游说,又许诺事成,杀泼妇替他出气。然而卢景虎虽与长公主不睦,却不至恨此地步,近来更因女儿一事,夫妇关系较之从前,已是缓和了不少,更无意作乱。他又深知族兄弟的性情,既已叫自己知道了,若不答应,必招致祸患,便假意投靠,这才有了今早一幕,韩克让将计就计,提前内穿软甲,此刻出其不意,杀了回来。 王彰卢景虎张哲等数十人悉数被擒,皆缚跪于殿外。厮杀声平息,大殿内剩余的大臣终于彻底定下下心神,各自整理一番仪容过后,再次列队,朝着皇帝行大礼。 “宣东都留守裴冀上殿——” 赵中芳面向群臣,双目望着殿门的方向,高声宣道。 当这个在宣政殿内消失近二十年的名字于此刻再次响起,群臣禁不住再度惊异,纷纷跟着,转头望去。 殿外,在一片渐白的晨曦里,在宫监的引导下,一道青灰色的苍劲身影,渐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风尘仆仆,似才行远路抵达,连衣裳都未更换,便入了宫门,沿着花砖缝隙间还在流动着血的宽阔而笔直的宫道,走了过来。 渐渐行到近前,那些跪在殿外阶下的囚徒认出他,哀哭声一片。有喊裴公救命的,有诉自己是受胁迫,不得已而从之者。他略驻足,目光从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上掠过,最后,与抬头惊诧望来的王璋对望了片刻,随后,王彰神情转为惨淡,哈哈笑了起来。 “十年华胥梦一场,百载世事一虚空。二十年前,我看着你出长安,那时以为,各自余生一眼已是看到了底。没有想到,今日再见,会是如此情景。我终究还是自视过高,忘记陛下手握天剑,如雷如电。连你,二十年黄埃萧索,如今竟也甘心归来,受他驱策……” 王彰猛从地上挣扎起身,扑向近旁看押的一个羽林儿,脖颈笔直插入那羽林儿手握的刀,刀锋穿透咽喉,他扑地而亡。面前那宫道的花砖之上,渐又漫起一片血迹。 裴冀收目,缓缓转身,将哭号之声留在了身后,继续前行。 他登上宫阶,在左右数百双眼目的屏息注视中,行到了大殿的中央,向着金帐后的皇帝下拜,行礼。 赵中芳宣读两道圣旨。 第一道,即日起,擢升裴冀为中台令,加封太傅,位居宰相之首。 第二道,新安王李诲出身皇室,质厚资秀,可当皇太孙之位,以继承大统,守国经邦,代天牧民。 这一道诏令,将在献俘礼上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一应参与今日变乱者,悉数死罪,于献俘礼日随死囚一并斩首,以正国法。 在朝臣惊呆,又醒神过后所发的排山倒海般的山呼万岁声中,宫监抬起金辇,皇帝退朝离去。 第154章 金帐落下,内外两方的世界隔绝开来,皇帝便慢慢歪倚在了辇靠上,那一双方才如射曜电的眼目也瞬间黯淡,不复有光。 他微阖眼皮,状若假寐,听凭宫监抬辇,行在清早的宫道之上。 响在黎明时分的刀剑相交之声已然远去,宫阃中的血气也渐渐消散。 晓色烟白,旷静无人的宫道深处,又起一二声春鸠的脆鸣。在微凉的穿过宫苑的晨风里,露水于宫道旁植的木桂的青郁枝叶上滚动。辇从枝下抬过,一滴落在了皇帝的额头之上。 跟在旁的赵中芳立刻取了素巾,探手过去,轻巧地揩去水迹。辇中人一动未动,如在晨风里睡去。揩毕,赵中芳望向抬辇人,二人会意,加快步伐。 “叶钟离呢?” 忽然,皇帝眼皮牵了一下,低声地问。 那夜过后,天明时分,叶钟离便携丁白崖遗骨去了。 “老奴苦留无果,和驸马送他出的宫。陛下当时尚未醒来,故不曾告知……” 赵中芳小心地应。 皇帝凝神,仿佛在聆听着来某个方向的遥远的声音。 自眼患青障,太医调治也是无用后,皇帝的双耳比起从前,倒愈发聪敏。无事时,他常一个人坐对小窗,没有风的午后,窗前树枝落下几片凋叶,往往也能数得清。 “朕想过去坐坐。”皇帝道。 坐辇转向,从永安殿的废墟前经过,一路逶迤,来到了液池的深处,停在那一株老杏树的前方。 晨风掠枝,一树繁花,簌簌坠飘,如落下了一场晚春的暮雪。 皇帝在树前坐了良久,从深怀里摸出了一样裹在罗帕里的物件,又握在掌心,握了许久,慢慢递了过来。 “留给他吧。”皇帝低声说道。 赵中芳一怔,眼中浮出几分惊讶。犹疑间,手抬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接过。 “陛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哭甚?”皇帝转面,两道目光准确地停在了老宫监的脸上。 “老奴……老奴没有哭。” 皇帝沉默了一下。 “照朕说的做吧。”他低低地道。 “是,老奴这就派人追上去!” 老宫监抬袖飞快擦了下眼角,小心翼翼地捧接了过来,转身,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又一阵风过,大片的娇花不胜风力,狂飞下了枝头。 春将尽了。 一朵轻盈的落花,如雪般,悠悠荡荡地飘来,无声无息,停在了皇帝的一片衣袖之上。 他的另只手动了一下,接着,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这一朵落花。 他拈起。在鲜润的、还充盈着饱满汁液的花蕊里,他如嗅到了一缕来自旧日的熟悉的残香。 “阿景。阿景。” 向着指端落花,皇帝轻轻叫出了一个名字。 “快了,快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等我给过交待……” 皇帝耷垂了眼角,喃喃地说道。 …… 一缕鱼白的晓色,破开黯淡苍冥,映出李延那一道僵硬无比的身影。 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响彻林野,这是李延部下呼召藏兵而发的信号。万千尚在宿眠里的山鸟受惊,离开巢穴冲上天空,绕着山头,满天哑哑乱飞。接应他的亲信们将他护在中间,沿着青龙河朝山外的方向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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