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并未追赶,他停在马背之上,看着李延在众人护持下冲向了前方的一座拱桥,接着,一群人又停在了桥上。 对面,一队人马已是列在桥下,弓弩满张,蓄势待发。 “殿下莫慌!我们还有几千人!他们马上便来这里接应殿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等都是受过太子恩惠的人,我们护着殿下,殿下一定能杀出去的!” 亲信们在他耳边发着铿锵的誓言,又拥着他退下桥,转而淌入身畔的溪河。 渭河的水,绕长安东去,支水流入苍山,与春潮一道,汇作了这一条挡了李延去路的青龙河。 水流打着李延的腿脚,湿了他的衣袍,他被人裹着,逆水行到了溪河的中央,水面漫过腰胸,他一个踉跄,被卷入旋涡当中。他被陡然变得湍急的水流冲得身形摇摆,如一晃荡的,醉了酒的人。 又一片水花涌来,漫过他的脖颈和脸面,灌入了他的口鼻。他仿佛尝出了一丝渭河特有的淡淡的水腥的味道,这叫他不禁想起他的少年时光。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里,他领着一众羽林健儿在长满青青碧草的渭河边载酒纵马。群马欢腾,羽林郎们挽弓扬鞭,纵情高歌。 他突然流出眼泪,猛地止了步伐。任凭身边人再如何呼唤,推搡,也是不动。 “走罢!你们自己走罢!不必管我!”他嘶声道。 “殿下!” 在身后之人发出的道道恳求声中,他转了身。 水里的人上岸。 伴着哗哗不绝的水声,背后响起刀剑厮杀和弓矢飞嘶的声音。人陆续死去,尸首漂在水里,血一团团地涌,染红了河面。 他仿佛无知无觉,一步步地涉水上岸,湿漉漉走了回去,一直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 “是阿妹吗?”他的目光落在裴萧元的身后。 那里停了一辆碧油车,车帘静静悬垂,闭住了车厢的门。 “阿妹!”他扬声,朝车厢嘶声喊了一句。 “这就离开长安,不要回来!” “我是为了你好。” “我曾答应茵娘,不伤害你。你我今日敌对,纵然你如此对我,我也不能背弃我曾对她许过的诺言。” 他的脸孔潮湿而苍白,说完这句话,浮出了一丝凄怆而歪扭的笑意。 “阿妹,阿兄只求你一件事,请将我尸骨,也丢在她葬身的那片泥潭里,再在那里,代我为她焚上一炷香。这一辈子,她是我最对不起的人。活着,我护不住她的周全,无法和她一起,如今死去,总算能够和她同眠了。” 那车帘依旧纹丝不动,车内亦无人回声。 这时,袁值匆匆赶来,对裴萧元道:“方才手下人来报,李延全部人马被控,但没找到李猛,他不知下落,据那些人所言,他们也没看到过李猛,此行他应当未随李延同行。另外,驸马要找的东西,也是无人知晓。” 柳策业谋划作乱之时,那造出过火雷的道士陈虚鹤逃得快,并未立刻归案。当时,只以为他造了十来枚火雷,都被裴萧元收了。道士是个隐患,自然不会放过,袁值随后一直派人缉拿。年初,终于得到线索,将藏匿在终南深山里的老道给抓住了。老道为了保命,供出一件事,他实际共造了三十多枚火雷。只是第一批造出的十八枚竟莫名失窃。他当时害怕多事,隐瞒了下来,并未如实告知柳策业等人。 得知这个消息,再结合大彻城突围那夜的情景,自然不难联想。所以今日,找到失窃的火雷,也是当务之急。 裴萧元神色凝重,转向李延:“李猛去了哪里?是不是他偷了火雷?你们到底还想做什么?” 李延抬手,抚了下自己脸上的剑疤,望着他,似笑非笑:“裴二,你要杀便杀。成王败寇,又何须多言?” 忽然此时,那碧油车上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掠动之声,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帘的缝隙里探出,接着,帘后弯腰出来一名女子。 袁值看见,下意识便走了上去,伸手待要相扶。 她未接手,自己踩着车下摆的一张杌子,走了下来。 如月的面,远山眉,烟蹙目,纨衣如雪。她看去比从前清减了许多,然而,李延怎可能认不出来。 “茵娘?!” 李延脱口而出,双目圆睁。 他的面上,更是显出了极其惊异、不敢置信般的表情。 “你竟还活着?你当日没有死在那沼地里?” 风卷动卫茵娘的裙裾。她向着惊呆的李延慢慢走来。 “是的,我没有死。那日你走后,在我将死之时,是裴郎君将我拉了出来,救了我的命。” 李延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恨我,是不是?”半晌,他喃喃地道。 “所以,自那之后,你便再也不曾给我递过半点消息了,我以为,你早已……” 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面上的哀伤之情消失了,死死盯着对面的女子。 “我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你从前曾看到过我和曾祖母的人往来。是你告诉了他们,你害了我,是不是?” “收手吧,殿下!”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相待。我求殿下收手,说出你和李猛将军的图谋,勿再执迷下去,害人害己!” 卫茵娘泪流满面,朝他跪了下去。 李延看着她,眼中缓缓也流下了眼泪。 “茵娘,从我被迫离开长安,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的那日开始,我便没有收手二字了。要么拿回本是我的一切,要么,就只有死——” “茵娘,我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否则,你也不会来这里的。我不怪你。一切都是天意。你起来,过来这里,陪我。咱们小时候在东宫里的时候,约好过的,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分开。我不曾忘记,你必也不会忘记。”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了无限的感情。 “来呀!你来!我就在这里,你来陪我。从今往后,咱们永远也不用分开了。”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轻轻地说道。 卫茵娘抬起头。如受到了召唤,她从地上爬起,在他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地,朝着她的爱郎走去。 “卫娘子!”袁值在她身后大喊。卫茵娘恍若未闻。她流着泪,朝前又迈出了一步。 “阿姐!回来!他不值得你如此!” 絮雨从车厢中飞快出来,追了上去,焦急地喊。 裴萧元疾步而上,待要将她拦回,卫茵娘却已扑到李延的面前。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在李延惊异的目光中,将匕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殿下!你说出来,我如你所想,咱们今日一起死,来生还做夫妻。你若不说,我便独死。你夺我匕首也是无用。我将发下毒誓,生生世世,和你永不再见!” “阿姐!”絮雨流泪,哽咽着,再次喊道。 李延定定地望着她,面庞微微抽搐,慢慢地,他将目光转向了絮雨。 “阿妹!”他唤道。 “你的父亲,当年夺走我父亲的皇位,他遭报应,断子绝孙,如今便费劲心机,不顾天下讻讻,也要扶你做女主,好将他抢的东西延续下去,这便罢了。如今,你竟也把茵娘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他的眼眶含血,目光狂乱,神情惨淡无比。 “她不是茵娘!我的茵娘,她当日早就已经死在了那个沼泥地里!” 他咬牙切齿,用厌憎的,看陌生人般的眼神看着卫茵娘,狠狠一把将她推开。 卫茵娘扑跌在地,手中匕首掉了出去。 “殿下!”她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抱住了李延的的一只靴,哀哀恳求。 他看也不看一眼。 “阿妹!” 他自顾转面过来,再次唤了声絮雨,目光凝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极是诡异的笑容。 接着,他抬起臂,指着长安的方向。 “阿妹,你等着瞧吧!”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我不是输家。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在一阵仰天大笑声中,他拔剑,将凌厉的三尺青锋,朝着自己的咽喉,狠狠地砍了过去。 “殿下——” 伴着卫茵娘发的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唤声,李延生生砍断了自己的头颅。那头从他的断颈上跌下。在满天喷涌,又纷纷落下的血雨里,头掉在脚边。接着,朝后仰天,直直倒了下去。 絮雨冲了上去,用发抖的手,死死地抱住了在血泊里爬过去要拿匕首的卫茵娘。 裴萧元将匕首一脚踢开。卫茵娘昏厥。他转头,命人将卫茵娘送人行宫,接着,将浑身亦淋满血,冰凉发抖着的絮雨抱起,送入宫中放在榻上,扯来一张盖被将她包住取暖,再为她擦去面上的血。 絮雨脸色煞白,双目紧闭,脸靠在他的怀里,一动未动。片刻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袁值寻了过来,问李猛一事。 “我没事。”絮雨睁眼,“你去安排事情。搜捕李猛要紧。” 他顿了一下,将她轻轻放在枕上,叮嘱宫女照应,这才走了出去。 絮雨再次闭目。她的眼前浮现着卫茵娘那一张绝望而悲伤的脸。她的眼角湿润了。她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暂不去想这些。此刻,面前还有一个隐患。 作为老圣人那一朝的曾经的猛将,李猛的冷酷和凶残也是少有人能及,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以奴推测,他极有可能,是要在献俘礼的那日动手。” “你言之有理。献俘礼日,参与者除满朝文武,还有许多藩王、使者,人员众多,须严防他当日利用火雷制造混乱,乃至图谋刺杀陛下。我和此人打过数次交道。他对景升太子父子二人极其忠诚,身手过人,又狡诈无比。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 “驸马所虑不无道理。离献俘日只有半个多月了,众多藩王使者已陆续抵达长安。时日无多,具体如何行动,还请驸马排定……” 殿外,裴萧元和袁值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突然,隐隐地,在她的脑海里,似闪现过了一道灵光。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道灵光极其重要,和此刻面临的这个巨大的危险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怜惜,她必须要想出来。然而,那灵光却又如走兔,一刹那便消失,无影无踪。 絮雨双眉紧皱,搜肠刮肚,奋力地思索着方才那一道在她脑海里稍纵即逝的聪念。热汗迸出,布在了她的额前。 “……是。那奴婢将这边事交代一下,先回长安了。” “可以,你先回。我稍晚些,便与公主一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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