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黑漆钉铜的大门之后,便是西平郡王府的进奏院。 她叩开门,自报身份,求见世子。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撂话让等着,砰地关了门。 絮雨在门外等着,思及她到来第一天和宇文峙在城外偶遇的情景,还有数日前的那一场意外。 他若是蓄意寻衅,躲也不是长久之计。 至于此世子何以和她过不去,说起来话长,是源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个时候,阿公带着她正在蜀地剑南道游历,走完道府所在的益州,正待东去。有天出城,遇见许多妇孺相互搀扶,哀泣于道。阿公询问,得知郡王府在为早年亡故的郡王妃修塔,将成之时,塔身意外倾斜,被迫停工。 王府幼子宇文峙因与亡母感情深厚,怒而要杀全部工匠。阿公赶去,查勘过后,允诺扶正塔身,随后他带工匠修复,果然令塔身归正,还亲自为塔壁作画,画成,庄严华丽,美轮美奂,王府监工无话可说,放过了诸匠。 事情得以解决,工匠们千恩万谢,阿公带着絮雨准备离开之时,恰被郡王身边的一位亲信看到。 老圣人一朝,西平郡王也曾在长安做官,多次于宫宴或各种场合与叶钟离碰面。那亲信也见过叶钟离,觉得眼前人有些像他,又不敢确定,便将疑惑告到郡王面前。 当时阿公已带絮雨上路,郡王竟亲自骑马追出数百里地,追到人,认出后,大喜过望,下马恳切挽留,又说附近正在营造关楼以御贼寇,关楼将成,想请阿公查漏补阙。 盛情难却,阿公不便过于拂他面子,遂带絮雨回了王府。谁知关楼事毕,原本说好只再做客数日,该走时,郡王竟不放人了。一边各种借口一拖再拖,一边歌舞宴乐,奇珍异宝供奉不绝。显然,郡王存了长留阿公的心思。 郡王府的世子宇文庆当时领兵去了西蕃参战。他的一个侍妾春心寂寞,见絮雨清俊斯文,翩翩少年,便以画像为由,暗地加以撩拨。絮雨察觉她的目的,严词拒绝。 她以为事是过去了,却不知被宇文庆的另一侍妾察觉,告到宇文峙那里。那侍妾恐惧,反咬一口,称是絮雨勾引在先。 宇文峙比絮雨还小一岁,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性情却已十分凶残,更不拿人命当一回事,一剑杀了侍妾,过后若无其事,也未将事情张扬开来。 他的父亲强留叶钟离,对外丝毫没有透露他的身份,当时宇文峙也不知情。他本就看絮雨不顺眼,又因侍妾的事,认为是对兄长的羞辱,连带对她也动杀心。 过后不久,趁其父邀叶钟离外出的机会,暗地命人半夜将熟睡的絮雨捉了,送到后山活埋,以示惩戒,若是问起,就说是她自己出去,没有回来。 不但如此,为撇清嫌疑,安排好事,他跟着郡王和叶钟离同行,一道出了门。 也是絮雨命大,此事被王府一名下人察觉。那人恰是先前被救的工匠的亲眷,感念叶钟离的恩情,天黑后潜来告知絮雨,让她逃命,随后害怕宇文峙知道了报复,自己也连夜举家逃离。 阿公要次日才能回。絮雨不得已出苑避祸,被宇文峙的人发觉,紧追不舍。 蜀地多山,环境复杂,她不熟周围,加上天黑,当夜又暴雨如注,虽然最后甩开了人,却在山里彻底迷失方向。 翌日阿公回来,发现絮雨不见。那宇文峙跟在郡王和阿公的后面,若无其事。阿公焦心如焚之际,发现了絮雨离开前留给他的便笺。郡王为之震怒,逼问儿子絮雨下落。见事败露,宇文峙竟还强硬异常,坚称不知,还辩称是絮雨勾引长兄内眷在先,死有余辜。 郡王半信半疑。阿公不得已屏退杂人,说了她是女儿身的事。 既是女儿,怎可能勾搭王府女眷。 宇文峙当场呆若木鸡,这才说出追人的方向,入山寻找。 絮雨当时在山里已转了几日,白天靠野果果腹,天黑就在找到的山穴过夜,听远处野兽咆哮,醒着等待天亮。最后终于熬到天晴,夜间凭阿公从前教她的星象,辨出大概方位,摸着出山,在半路遇到搜寻她的宇文峙一行人,这才得以生还。 事后,郡王大发雷霆,命儿子给阿公磕头赔罪,还拔刀要杀儿子。 不管郡王真是盛怒下的冲动之举,还是作给叶钟离看的,郡王之子,怎可能真的因为这种事而受死。周围人苦劝,郡王终于收刀,却也命人抽了儿子四十鞭,打得小畜生后背鲜血淋漓,人也昏死过去,算是给了阿公一个交待。 出了如此的变故,郡王失脸,无法继续留人,阿公这才终于得以带着絮雨离开了剑南道。 这件事过去了多年,絮雨原本早就忘记,却没想到这趟入京,又遇到对方。如今他已成世子,却跋扈依旧。 此时门后传出一阵动静,再次开启,宇文峙现身,人立在门中,是他惯常的模样,一身锦衣,惟一侧的唇角和面颊仍能看到些数日前与胡儿承平斗殴所留的伤痕。 他神色冷漠,目视门外阶下的絮雨,并未发声。 絮雨登上台阶,唤了声世子,“听说贵院要我去慈恩寺为一追福室绘功德画?” 宇文峙这才淡淡应了声是。 “此乃我为母亲追福所用。只许你一人作画,一笔也不得假手旁人!” “听闻当年叶钟离名声鼎盛之时,为长安寺院作画,一画价钱三百万,折价三千两银。我付你相同的价。”他又说道。 “蒙世子高看,但正因是为郡王妃追福所用,我资历浅薄,怕难担当。直院当中有——” 宇文峙忽然迈步出来,绕着絮雨慢慢踱了一圈,最后停在她的身侧,倾身稍稍靠过来些,在她耳边冷哼一声,压嗓道:“你道我是想和你碰面?你不是叶钟离的孙女吗?我母亲的追福画,当世本也只配他来画。你确实不够资格。但比起旁人,也就只能叫你去凑数了。” 絮雨转面,见他盯着自己,眼底烁着诡谲的光。 “你若不去……” 他的视线微微下落,掠过她的颈项和胸肩。 “你自己知道。” 他直起身体,后退了一步。 “就这样了,你去吧!慈恩寺里有人在等你,需要什么,你吩咐他们。” 他说完双手背后,转身迈着轻快步伐入内,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第31章 絮雨最后还是决定去慈恩寺画那追福画。 看宇文峙的样子,此番应当确实是要作画而已,而非别的什么阴险勾当。 此人非善类,但对其亡母好似确实颇多追念,这一点,在当时住在郡王府的那段时日里,她已是有所耳闻。且追福在时人看来,对父母眷属身后而言极其重要的事,料他不至于为了报复而不敬其母。 从前跟随阿公周游,每当盘缠见空,阿公便会停留寻些活计换钱,多是为当地的寺观或富贵人家作画。如这种追福的功德画,她也画过不少。以她的经验,若有助手,三两天就能完成。指定她单人作画,则四五天应也够了。 不如费几天功夫,过去快些画完,事情也就了了。 她径直去往慈恩寺。 此寺位于长安东南,周围居民稀落,多是寺庙和道观,寺院占地极大,依着此方地势最高的一方隆丘而建,寺内林木环绕,积翠滴绿。絮雨到时正是晌午,曜日当空,道上黄尘飞扬,入内却梵音鸟语浓阴匝地,香火更是旺盛,门外拥停着皆来自城北的香车骏马,善男信女,往来不绝。 郡王府的人确如宇文峙所言,已在寺中等候了。便是那日在临皋驿前遇到过的管事,态度倒与宇文峙不同,颇为礼遇,将她领到寺后的功德窟前。 所谓功德窟,其实就是一排开凿在后山山麓下的石室。已故郡王妃的功德室就在当中,纵十来步,横约半,高丈余,但从前应是别家所有,方转郡王府用,三面的山壁和拱顶都已经铲平涂白,抹去了此前旧画的印记。 如今长安许多寺院生财有道,纷纷开辟这种功德窟,供捐奉最多香火钱的供养人用。如慈恩寺这种敕建名寺,信众趋之若鹜,竞相供奉,争多夸耀,故窟位易主,是常有的事。 这管事絮雨从前在王府里也见过,随家主姓。那天城外偶遇,路边人多,他应当没看到她。方才认出是絮雨,神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也未提半句旧事。 絮雨问画什么,管事称世子并无指定,叫画师自己看着画。 絮雨环顾四周,心里很快有了构想,开列单子,让准备需要的作画之物,除了各类画笔、颜料,还有照明以及攀高所需的梯架等。管事命随行用纸笔一一记下,最后问还需要什么。 石室打底已经完成,叫她省事不少。如此大小的石室,照时下通行的画法,绘满三面加穹顶,一个人白天加晚上做事,和她起初预估的四五天也差不多。考虑这里往返不便,晚上也要做事,便说要间住地。 管事道:“小郎君放心。这个不用你说,我已叫知客僧备好。” 住地就在附近,是间供施主清心修禅的禅房,被衾俱全,打扫得很是干净。 絮雨回到传舍,简单收拾完东西,正要走,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写了张便条交给舍丞,道若有人找,请代为转交,随即匆匆赶回慈恩寺,当天便开始投入到了作画的事上。并且,进展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 这间石室底面以细纱胶泥和石灰的混合物打底,比列调配适当,上墙后,不但牢固有粘性,不易开裂,也利于作画上色,应当是出自顶尖的熟练技工之手。 不但如此,色料亦一等一的上品。青、绛、黄、皂、紫,此五色为作画基色,每基色下,又分若干细色。 若青绿一项,下便有来自波斯的螺黛、孔雀石青、搀金泥青,昆仑青等,皆又研成大小不同颗粒,可表现浓淡不一色度。其余若朱砂、白铅、云母等诸色料,也无不质纯而细腻,远胜她从前用过的相对粗杂的寻常颜料。 不得不说,此次来此作画,虽然开头并不愉快,但随她全身心投入,很快便心无旁骛,时间过得飞快。 第四天,她已画完全部线描勾勒,开始填色晕染。一早那管事又来一趟,听她说再一二天应当就能结束,应觉意外,看了看壁画,道了句有劳,随即走了。 絮雨作画脾气也是完全传至阿公,上手便废寝忘食不眠不休。这个白天,中间她除短暂进食和休息,一直在画,天黑后燃起火杖又画到大约三更。此时石室顶和主图已填色完毕,她人也又饿又倦,实在画不动了,方甩了笔,揉她不适的脖颈和手臂。 绘墙还好,绘顶是件极耗体力的事。人踩于攀架立在半空,需稳持高高举起的手臂,弯仰的脖颈时间长了,也将变得极是酸痛。 这几天,郡王府那跟来的下人也留在石室外供她差遣。今晚二更左右,絮雨见他犯困,哈欠连天,已叫人先去睡了。此刻她坐到洞壁旁的一张窄床上暂歇,拿起一只白天吃剩的炊饼,就着冷茶,想吃了再回去睡觉。不想实在太累,一坐下,人放松,靠墙便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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