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凝视着她泪水涟涟哭得撞气的一张面,慢慢地,抬臂,用他的一只掌心环兜住她的后脑勺,令她的额轻轻靠到他的肩胸之上,片刻后,半拖半抱,将她带到了他方才出来的那一丛密树之后。 光线一下变得昏暗。潮湿的树叶纷披而下,滴着昨夜凝结的露水。小虫睡饱,在二人头顶树枝的杈丫间忙忙碌碌吐丝织网。脚下长得没过足胫的草叶,将他和她静静垂落的衣摆慢慢濡湿。神道的方向,穿林过树,飘来一阵隐隐的早间钟鸣之声。 他就这样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带着她立于树丛后的隐秘幽暗里,为她造出一方可以任她尽情哭泣流泪的芥子世界。 不知过去多久,一片初升的朝阳照到了树顶,透过枝叶的缝隙,或疏或密,道道金色的阳光射落,照在她仍埋他胸膛里的一片头顶发丝之上。 “今日我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她闭目,额面依旧贴靠着他,用带了浓重鼻音的嗓,闷闷地说道。 “好。我带你散心去。你想怎样都行。” 裴萧元低头,眼落在久久埋他胸膛里的这颗脑袋顶上,觉被她靠压住的胸腔之内,仿佛生出了一阵微微战栗般的心悸,然,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是不疾不徐,平稳如常。 天明时分,皇帝从昨夜的痛厥中醒来,虽面色泛着灰白,但精神看去已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太医署的医官们数月未能受召,知是皇帝不满汤药之效,早就惶恐不已,不期昨夜意外再次能够为皇帝诊疾,使出浑身解数,一夜未眠,此刻仍聚在一起讨论新方。 杨在恩将医官们的意思转呈到皇帝的面前,发现皇帝竟没有拒绝,不禁喜形于色。见皇帝卧在枕上,再次闭目,似在思量何事,不敢贸然打扰,只转头,示意宫监将皇帝早膳取来。 这时,皇帝睁眼,命他将昨夜那画师召来。 杨在恩道:“今早奴婢想起来,也去瞧过人了,说是已经出宫,昨夜四更时分,被宿卫宫中的裴二郎君接走,二人一道出的宫。”禀完,他望见皇帝的两道目光投来,立刻会意:“请陛下稍候,容奴婢去传。” 他匆匆出去,然而,等转回来,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却是那名叫做叶絮雨的画师不见了人。集贤殿没有,永宁坊的裴家宅邸里也是无人。 皇帝面色微微发冷,目含愠色,问裴二下落。 “至于裴司丞,奴婢也派人去寻过,衙署、金吾卫两处也各不见人,韩大将军也说不知。” 皇帝凝神片刻,再次闭目,状若睡去。 杨在恩不敢出声,屏息在旁等待。片刻后,听到皇帝再次开口,命将袁值唤入,忙应声退下。 午后,袁值入宫回报了他亲自盘问过来的关于西平王府世子宇文峙、阿史那承平二人与那画师的关系。 “……世子称数年前因请那师徒二人为其亡母修绘佛塔而认得面,此外无过多交往,所知不多。” “王子那里,称是此前路过甘凉,恰师徒在裴冀那里做事,因而认识了人。与世子一样,亦声称交往不多,所知有限。” 皇帝卧于床榻,闭着眼眸,半晌不出声,忽然开口:“把卫茵娘带去你那里,勿教人入眼,朕要亲自审问。” 袁值一顿,飞快看一眼皇帝,口中应是,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来。 第51章 卫茵娘乘一辆碧油车,行在一条沿着皇城城墙另建的夹城道,向着城北的皇宫行去。 夹城道内狭窄而空荡,有发自不远外的坊市的一些杂扰声越过高耸的墙隐隐飘入耳中,然而这些恍若来自另一世界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反而叫这墙内更添几分森然的与世隔绝之感。 一眼望去,前方这一条笔直望不见尽头的窄道,若正带着她,在通往一扇去往幽冥的门。 终于走到尽头。她蒙目,经过一面开在夹城与宫墙间的便门,悄无声息地入了皇宫,经过不知多少弯弯绕绕,最后被送到一不知名的所在。 就在片刻之前,她的耳中听到了发自枝头间的婉转清脆的鸟鸣,感觉得到初夏阳光与和风抚触过肌肤的温暖与和煦,然而入到此中,耳中便只闻沉重落地的靴声,通体只剩得钻入骨髓的阴冷。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地窖,鼻息内更是扑入一股有如年长日久发酵而得的混合着焦油与血腥的恶味,令人几欲作呕。 有人为她摘去目罩。 她慢慢睁眼。 周围昏暗无光,只四下的角落内有火杖照明。为她脱目罩的人与这周遭的一切仿佛浑然成为一体,阴冷的双眼内只浮跳着几点火光,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过身,向着前方躬身行礼,随即,退了出去。 卫茵娘这才看到,在她的正前方,有一张像是临时所设的高椅,椅上此刻已坐了一人,脸面半隐在昏光之中,衣袍上的金丝绣线映着火杖的光,在暗处微微地烁动金芒。 那人仿佛在打量她,并未立刻发声。 一种似曾相识从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涌上心来,然而到底何处,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定怔之间,她听到对面之人发问了。 “你便是卫茵娘,卫明晖之女?” 声音亦是苍老,开口温和。 刹那间卫茵娘领悟到座上之人便是她年少出入王府之时偶会遇到的那位昔日的定王。 她不敢抬目再望,立刻垂颈下跪,行叩拜大礼。 “罪臣之女卫茵娘,叩见陛下。” 皇帝未立刻接话,只端详她,慢慢点了点头。 “朕听闻,太子这些年与你有些交往?” 他再次开口,便是一句令她罪上加罪足可腰斩弃市的话,然,语气却如若一场长辈与小辈之间的家常叙话。 卫茵娘颤抖了一下,再次叩头伏罪:“全是罪女的过错,勾引了太子殿下,殿下无咎。” “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 卫茵娘额头触地,听到前方的皇帝轻轻道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从皇帝现于她面前的第一刻起,他便慈和得犹如一位家长,然而卫茵娘此刻却不敢动弹半分,头背之上,如有千钧之石,将她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太子非良人,朕更知此事与你无干。你勿再记他。往后若想摆脱过去好好过活,或是另遇可托付终身之良配,朕可叫你脱出贱籍。” 片刻之后,发自皇帝的温言之声又一次传入卫茵娘的耳。 她分明知晓,座上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人,他是不可能平白如此降恩于她这卑渺之人的,然控制不住,此刻依然还是暗暗红了眼,低声谢恩。 皇帝微微颔首。 “朕召你来,是另有一事要问。金吾卫陆吾司搜平康坊的那一夜,你家中留有外人?都是些谁?” 卫茵娘极力稳住心神:“罪女那一夜正请来一位画师作画,恰好遇到陆吾司搜人。” “画师何人?与你有何关系?” “据她自言,乃供奉宫廷的画师。” “你一坊间秋娘,画师也非誉满京城,你又如何认得此宫廷画师,将人请去你那里作画?” “此前那画师在慈恩寺为人作追福画,恰罪女看到,十分喜欢,一番力邀过后,画师才被罪女请来家中作画。” “是吗?” 皇帝两道目光掠过她的面容。 “你人不在寺中,是如何看到的?画师作画的那几日,慈恩寺的功德簿上并无你或是金风楼之人的留名。” 卫茵娘顿了一顿,“罪女……” “除非是你捐奉功德却特意不肯留名。但据寺中僧人查询所得,去年,前年,连着数年,都曾有过你来寺捐奉供养的记录。你告诉朕,为何一向如此,单单这回忽然不肯记名?” 卫茵娘面容开始失色,慢慢低头,沉默不语。 皇帝等待片刻,道:“茵娘,朕方才开口,半句也没问你与李延有何说不得的事。记得你自小就是聪明孩子,你当知晓,朕已是看在昔日情面之上,不欲多加追究于你了。此一事,乃是朕亲自见你询问,你胆敢不据实以告?” “罪女对那画师……所知实在不多……”卫茵娘深深俯首在地,声音听去已是微微发抖,却仍是没有改口。 至此,皇帝的耐性应已全部耗尽。他停了片刻,当再一次发话,声已转寒:“卫茵娘,知否,你即便不说,朕也有的是法子令那画师自己说出来。” “罪女……罪女什么都不知道……”卫茵娘发出的声音已是哽咽。 “朕最后再问一遍,你当真不说?” 卫茵娘未动。 皇帝不再说话了,自高脚椅上缓缓地站起了身。 “看来像朕这样,在你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的声音带着疲倦与失望,喃喃一声,随即,他唤了一声。袁值走入。 “用你的法子问吧!问到她开口为止。” 皇帝道了一句,随即,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两名狱卒立在左右,望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女娘,表情便与见到什么牲畜并无两样。 他们都是此间负责刑讯的老手,任你王侯将相,美人无双,送到这里,便就成一坨等待处置的活肉而已,他们已是做好准备,齐齐望向恭送走方才那人返身入内的袁值,只待他一声令下,来自刑具库的诸多刑具便可一一施加在这女娘的身上。 袁值走回到屋中,望向地上的卫茵娘。 卫茵娘此时也已不再是方才面对皇帝时的额面触地的姿势,她虽仍跪地,却慢慢直起上身,望向对面之人。 “先出去,都退开。” 在这个地方,他是主宰一切的最高之人。 二狱卒一声不出,退了出去。 咣当一声,门紧密地闭锁了起来,屋内只剩下卫茵娘和袁值二人。 袁值走到她的面前,缓缓地蹲身下去,望着面前这一张春月一般的粉面,开口说道:“方才陛下的意思,你当是明白的。连陛下都亲自过问,事已至此,我劝你一句,陛下想知道什么,你交待便是。否则,恐怕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卫茵娘看着面前这蹲身与她近在咫尺、令京城中人闻风丧胆的宦官,与他四目对望。 “太子与我往来之事,是不是你搞的鬼,告到了陛下的面前?”她忽然发问。 “是。”袁值应道。 “金风楼的老鸨数年来一直在监视着我,连太子都被蒙在鼓里。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是。”袁值再应。 “啪”的一声,卫茵娘抬手,向着他的一侧脸面狠狠抽出一掌。 袁值不及防备,被扇得面脸侧向一边,回过头来,见她也因用力过度,挥掌之后,人跌坐在地,。 “陛下原本已将我彻底忘记了。一个旧日罪臣的女儿,沦落教坊的贱人而已。若不是你长久蓄谋,故意为之,我何至于陷入今日的绝地?” 袁值被她如此抽了一掌,面上竟也不见半分愠色,只微微皱眉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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