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皇帝微笑道。 青头吞了口唾沫,不敢乱动。 皇帝拿了一块糕点,亲手递来。青头慌忙双手接过,觑着皇帝脸色咬了一口,只听皇帝道:“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些你家郎君府里住的那位叶小郎君的事。” 青头一听到叶小郎君四个字,人登时打了个激灵。 叶小郎君分明是个女娇娘,却扮作男人入宫做画师,此事若是被人知道了,安上个欺君之罪,她自己掉脑袋不算,郎君也要受牵连。 “陛,陛下想问她甚……,小人实是又蠢又笨,什么都不知道……一向被我家郎君骂,他还要赶我走……” 青头勉强吞下口中糕点,吞吞吐吐地道,说完,缩着脖子不敢动。 皇帝微笑:“那是你家郎君不知你的好。你的老主人裴冀便不同了,给朕上书,还特意提起过你,说你年纪虽小,能干又忠心。” 青头又是惊喜又是惶恐,抬头结结巴巴地道:“裴公……竟在陛下这里提过小人?” 皇帝点头:“不止如此。他也知道叶小郎君的事迟早是瞒不住的,不如由他亲自上奏陈情,免得日后万一经由别人之口告到朕的面前,反倒不好。” 青头闻言诧异,见皇帝说完,自床头堆的一叠书卷奏章中翻了翻,抽出当中的一本,放到床沿之上,敲了敲奏章封面左下角的几个字:“认得你家老主人的名字否?” 青头认字不多,但因从前常帮裴冀做些送信收件的跑腿活,主人的名字自然认得,凑上去辨了一眼,果然是老主人。 “朕看了奏章,虽为此事感到震惊,但也不会怪罪,更不打算追究。一则情有可原,二则,你家老主人丹心赤胆,他既信任朕,肯主动告罪,将实情和盘托出,朕身为君王,岂会连这点容人的胸襟也无?” 青头至此再无半点怀疑,感恩戴德,再次五体投地:“小人替裴公,我家郎君,还有叶小郎君——不对,是叶小娘子!谢过陛下大恩大德!陛下圣明!是天下人的明君!陛下寿与天齐!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手一抖,面上掠过一道惊疑至极的暗影。他定定地看着青头磕头,一动不动。 青头念完了自己知道的用来称颂皇帝的好话,欢欢喜喜抬起头,见皇帝不说话了,双目发直,神色怪异,等了片刻,忍不住问:“陛下今日叫小人来,是还想问甚?” 皇帝仿佛被他唤醒,僵硬地动了一下身体,看去有些坐不稳了,一臂撑着坐床,人往后靠去。 青头甚是机灵,见状忙从地上爬起身,一把搀住皇帝,助他半靠了下去。 “替朕倒杯水来。朕口渴。” 皇帝面向着内,眼半睁半闭,面色发白,低低道了一声。 青头觉他好似突然犯病,慌忙提起案上水瓶,倒出一盏温水,捧上送到皇帝嘴边,喂着他慢慢喝下,忐忑问:“陛下可要小人去叫他们进来?” 皇帝摇头,再阖目片刻,睁眼,脸色看去恢复了些,面上也重新露出笑意。 “朕无事,你坐下,不必拘束,在家怎样,在这里便怎样。” 青头长长松了口气,哎了一声,坐回到了地簟上。 皇帝此时自己也复坐起身来了。 “你家郎君是年轻一辈里少见的俊才,朕本就对他极是欣赏,欲再加以提拔重用,更不用说,他对叶小娘子如此有情有义,朕果然没看错他,很是欣慰,如今有些犯愁,不知该如何奖赏才好。你先和朕说说,他是如何认得叶小娘子的?” 青头闻言欢喜,顺手摸起方才咬了一半放下的糕点,吃一口,“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是年初的时候,裴公忽然往家里接来一人,便是叶小娘子,她女扮男装,到家后,我才知道,竟是裴公为他和小娘子定好了婚事,小娘子是来成亲的!” 皇帝面皮抽了一抽,“成亲?” “是!不过后来,婚事又不成了,郎君好似认她做了义妹。再后来,又不告而别,哎呦,郎君那叫一个好找——” 皇帝看起来人还是有些晕眩,闭了闭目,开口:“你莫急,喝口水,从头开始,一件一件,全部的事,无论大小,慢慢都讲给朕听。” “好嘞!” 青头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一口,从头开始讲,从叶小娘子如何入得郡守府,如何准备成亲,如何解约,又如何出走,郎君当时恰好接到金吾卫告身,叫他先行入京,自己南下去往庐州继续找人,无果,只能赶着告身期限赴京,随后自己西市偶遇,郎君又是一番苦找,终于找到了人,最后将小娘子接住到永宁宅。 青头见皇帝兴致勃勃,始终凝神听自己说话,还时不时插问一两句,何曾得到过如此的荣耀,越说越是兴奋,什么都抖搂出来了。 “……我家郎君对叶小娘子,那真叫尽心尽力,不求回报,小娘子对郎君也是好得很!就前几日刚搬进来时,她见郎君住的屋中少一床帐,竟借给我万钱,叫我去买顶好的软罗纱帐给郎君用。小人今日出门,本是要去取帐子的,没想到竟被人带到陛下这里来——” 裴萧元应召入宫,被人引着匆忙赶到这里,走到水榭门口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一时惊呆,靴步顿住。 青头此时手里抓着一块糕点,正讲得手舞足蹈,浑然未觉,直到听到身后传来宫监的通报之声,转头看去,才发现是自家郎君到了,止口望向皇帝。 皇帝瞥一眼臣子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青头欢天喜地,擦了擦沾着些糕点碎末的嘴,冲着皇帝磕了个头,自地上爬起,转身跑去迎人,低声说道:“郎君!裴公已把叶小郎君是小娘子的事告诉陛下了!原来陛下竟是如此好的一个人,通情达理,非但不怪,说要奖赏郎君你哩!” 裴萧元霍然抬目,望向门内。 几名宫人手捧烛火入内照明。裴萧元看到皇帝也抬起目,正望了出来。他面上的笑意仿佛还未退尽,然而射向他的两道目光却似出自深渊。 还如此远,裴萧元便若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幽凉之意。 “退下。”他眼望着内中皇帝,口中吩咐。 青头若忽然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的凝重,疑惑地扭头,看向皇帝。 “退下去!” 青头听到主人再次低喝一声,一凛,慌忙低头,跟着一宫监离开。 裴萧元定了定神,迈步入内。皇帝此时已自坐床上起身,双手负后,立在坐床之前。 他走到皇帝的面前,整一整衣冠,行拜见之礼。 皇帝冷冷扫他一眼:“随朕来。”说完出榭而去。 皇帝步伐极快,裴萧元随行,君臣一前一后,将宫监卫士远远抛在了后。 皇帝一口气没停,径直回入紫云宫那间他日常用作阅事召见的外殿。 杨在恩见裴萧元也跟进了,将宫门关闭,自己立在门外守着。 殿内早已掌灯。 皇帝停在御案前,背对着裴萧元,立了片刻,缓缓地回头,胡须掠动,目光阴忍,鹰视狼顾一般,扫向了立在他身后的这个年轻的臣子。 “叶絮雨,她到底是谁?” “她是不是朕那个早年失散的女儿?” 皇帝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间,问出这话。 裴萧元一时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慢慢地转过身,抬手,指向他的面门。 “你为何不应?是你知道此番你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皇帝那指着他的手一边在微微地发抖,一边自己又呵呵地冷笑了起来,笑声听去,犹如一道发自万木古林深处的夜鸣的老枭之声,叫人不寒而栗。 “难怪朕第一眼看到她,就觉面善!难怪她见到那一幅画,会哭得那般伤心!朕真是糊涂啊,当时竟没往这上头想!” “还有!”皇帝的两眼冒光,呼吸急促,开始在裴萧元的面前走来走去。 “若不是她,怎可能将西殿的壁画画得如此逼真,入木三分!朕见到那画,几乎以为是她的母亲要从墙上走下来了!” “不止如此!若不是她,谁敢夺朕吃的药?除了嫮儿,朕的嫮儿,这个天下,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因为极度的激动,皇帝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 “上苍有眼,终于将朕的女儿还回来了!她还活着!朕说得对不对?她就是朕的女儿!你早也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朕,是不是?” 裴萧元依然沉默。 “你说!你给朕说!只要你说出来,朕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非但不降罪,朕还要奖赏你!重重地奖赏你!” 回答皇帝的,还是无言的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那一张激动的面上渐渐显出怒容,忽然,啪的一声,手掌重重拍案。 “跪下!”他大喝一声。 裴萧元缓缓下跪。 皇帝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愤懑,咬牙切齿:“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儿!乳臭未干,竟敢瞒着朕如此行事!你再不交待,朕有的是手段对付你!” 他大步走到跪地的裴萧元的身前,探出他那一只今虽枯瘦却也曾握刀饮血的如鹰爪的手,一把攥住了裴萧元的领襟,迫他抬面。 “说!她是不是朕的女儿,簪星郡主,寿昌公主?” 皇帝俯视逼压向裴萧元,再次一字一字地问。 裴萧元对上皇帝那一双泛着血丝的狮虎般的眼目,迟疑间,忽见他面色渐渐发青,本攥得他颈间呼吸凝滞的那手仿佛也松脱了。 他立刻伸出双臂,一把扶持住不妙的皇帝,将人带到坐床前。 “陛下身体不适,臣先去叫太医。” 他安置妥当皇帝,转身待去,一臂却被皇帝反手一把又捏住了。 皇帝五指的力道大得出奇,捏得裴萧元臂骨剧痛,如要碎裂。 只听皇帝伴着接续不上的呼吸,嘶声道:“裴家儿!你敢对着朕说,她不是朕的女儿?” 裴萧元再次望向皇帝。 此刻,对着这人君那一张泛着灰白气的苍老的脸,一声否认,出口竟也如此艰难。 “告诉朕。朕知道,你知晓一切的。” 皇帝的话声听去已是带了几分示弱的意味。 裴萧元凝定片刻,终于,在皇帝的注目下,后退几步,肃然下跪。 “如陛下所言,她确是陛下的公主,从前走失了的那位簪星小郡主。” 他恭声说道。 皇帝定定望他片刻,忽然,眼里放射出不敢置信般的狂喜的光,猛从床上弹坐起身,手掌击了数下床沿,发出噗噗的响声。 “太好了!太好了!朕就知道!朕的感觉没有错!她真的朕的嫮儿!” 他抬手,指着裴萧元下令:“快!你快将她带入宫中——” 话音未落,忽然又站起身,“不不,还是朕自己去见她!她此刻人在哪里?还在你家中?朕自己去接她!”说着,匆匆就要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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