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语定人心神,竟珠爬起来,弓着背。 “让撒吉给你们再带些过冬衣物,这个冬季别再冻伤。”岱钦说。 竟珠小心点头:“之前王妃已经给咱们几个都带了被褥衣物,不会…不会再冻着了。” 岱钦望了沈鸢一眼,她对着竟珠神态亲切,侧颜美好。 “好。”岱钦道,高大的身躯立起来,俯视于她:“以后王妃若有召唤,与我同等。” “是。” 帐内点了灯,竟珠退出去,玉姿走进来,两人在门口相交,就在这短暂接近的一息,玉姿忽然狠狠地瞪了竟珠一眼。 竟珠满脸诧异,眼睁睁地看着玉姿绕过她进到帐内,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冷冰冰的背影。 夜已深了,沈鸢走在前面,要让玉姿伺候就寝,脚步轻绵,身影迤迤,烛火照亮侧颜的一星半点,柔光莹莹。 岱钦便不自觉地想跟上她。 “汗王。”撒吉跟在岱钦身后,拦住他脚步:“王妃如今不方便,不便同寝。” 脚步一顿。岱钦这才想起来,今日沈鸢说她来了月事… 按照规矩,男子不可与来月事的女子同寝,以免染上血腥污秽之气。这对常年征战流血的朔北人来说是大忌。 本来应当是沈鸢要寻一个帐子独自居住,但岱钦为着她的方便,每每自寻住处,把温暖宽敞的卧帐让给她。 看来…又得出去睡了。 到底心头燥热难耐,岱钦走到沈鸢背后,还是在她颈上落下一个吻。喉头滚动,身上发烫,还想把她转过来略略亲热,却见她满脸通红扭扭捏捏。 “她们还在呢。”沈鸢再也不肯了。 撒吉和玉姿自觉地往后退,想退到外侧去。 好在岱钦也没为难她们,还是放开沈鸢出来了。 “好好照顾王妃。”他说,高而宽的身影出了帐子。 沈鸢坐在榻上,望着岱钦远去的背影,在这寂静的空档回忆起今日他对自己说的话,不禁陷入恍然中。 “这个竟珠!”忽听玉姿在抱怨。“什么时候不来,偏偏挑汗王在的时候来,准没安好心!” “别胡说!”撒吉斥她。 “我没说错!我一看她的狐媚样子就知道,现在一准等着汗王的召见了!” “玉姿!”撒吉在拉她袖子。 “她要没什么心思,能赶在殿下来月事的时候来吗!” “住嘴!越说越没有规矩了!”撒吉终于提高了嗓音教训她:“她本来就是汗王帐里的侍妾,伺候汗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就算狐媚了?” 再说,没有竟珠,还迟早会有其他人,其他地位更高的人。你想拦他,怎么拦得住? 这后面的话没有从撒吉的口中说出来,却被沈鸢听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虐,真的真的
第42章 流沙 “就算纳了其他人, 也不会影响你的位置。 这是岱钦对她说的话。 沈鸢卧倒在榻上,拽了被子覆在身上,气息喷在枕头上。 她的夫君, 是朔北国的汗王, 像天底下所有君王,甚至像天下所有男子, 他不可能从一而终。 其实这个道理沈鸢很清楚, 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候母妃畅想着给爱女将来安排一门好亲事,能举案齐眉琴瑟和谐,那做母亲的便安心。 小鸢鸢曾懵懵懂懂地问母妃:“鸢鸢要是不嫁王侯将相,只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不是就能让他只有鸢鸢一个啦?” “傻丫头!”母妃笑她:“要是你压他一头, 确实能叫他不纳妾, 可他若要在外面找, 你是止不住的。再说,母妃可舍不得把你下嫁出去。” 小鸢鸢年纪小, 只凭着小孩子天生的占有欲询问, 大人告诉她不行, 那她就自然接受了。小孩子嘛,怎么能想那么多? 但沈鸢现在长大了,经历了人事, 突然就不能那么容易接受。 怎么就有这么多情绪呢! 沈鸢在心里骂自己。来时想得明明白白,只不过受了岱钦一些温情一些爱怜, 就这么摇摆软弱起来, 要感情用事, 肖想那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沈鸢急促地翻了个身, 脊骨撞在木板榻上“咯噔”一声。 “怎么啦?”玉姿急忙忙跑过来。 没事啊,我没事。 沈鸢还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听玉姿惊呼:“您怎么了?怎么哭了!” γιんυā 沈鸢诧异,一转头,看到枕头上落了一滩泪,她竟全然不知。 撒吉也跑过来,愣了个神,就了然于心。 “没什么,让娘娘自己休息吧。”撒吉拉玉姿。 “怎么没事?”玉姿气恼:“准是为着那个竟珠是不是?我就知道!亏殿下之前还对她那么好。” “玉姿。”沈鸢叫她:“我不是为了她,你别瞎想了!” 玉姿一怔:“那,那您是为什么?” 为什么?沈鸢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真如她心里想的,她太矫情了,居然还为这事落了泪。 默默地看着摊在被上的手掌,手心纹路曲曲折折交织延长,宛如构出水乡图。 “我只是想家了。”她说。 玉姿默然。 撒吉扶住玉姿肩头:“去给娘娘打点热水,让娘娘洗把脸。” 这次玉姿很听话,一言不发地就走出去了。 沈鸢坐在榻上,长发绕过颈肩披散身前,直垂到粉色被子上,瀑流般的鸦青压叠着流光淡粉,又是一幅水乡写意画。 撒吉坐到她身边:“之前奴婢只是为您着急,说得严重了些,其实照着汗王对您的喜爱,即使没有子嗣也不会爱意消减的。” 沈鸢回以微笑:“不是撒吉的问题,汗王已经说了,即使纳妃立后,也不会影响我的位置。” “那就好了,娘娘还有什么顾虑呢?” “没有了。” 撒吉歪着头含笑看她:“那娘娘就更不能伤心了。将来有很多事都要考虑,娘娘要怀孕,要生子,要陪着汗王排忧解难,甚至…” 她低头一笑,继续说:“甚至还要考虑两国外交的大事。” 沈鸢看她。 “奴婢今日说得逾矩了,但也大着胆子说了。娘娘以和亲身份来此,就与平常之人不同,不能用平常人的心态去想。” “娘娘既是和亲,背后是故乡,身前是异国,您是两国的纽带,就与汗王不是寻常夫妻。在和平之时,您与汗王情意绵绵,两国交好锦上添花,在动荡之时,您与汗王有夫妻恩情,两国和平雪中送炭。可若是在交战之时呢?” 沈鸢眼中蓦地一亮,闪过惊异神色。 撒吉却还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波动:“世事难料,娘娘应早日想清楚自己的立场,是做公主还是做王妃?” 沈鸢道:“撒吉…” “奴婢说得逾矩,若被他人听去必然身死。”撒吉帮沈鸢拉上些被子:“只是奴婢相信您不会说出去,这只是我们私下的谈话。” “撒吉…” “娘娘,人在世上要经历很多事,有很多坎要过,您是和亲公主,更是如此。有时候有些事情反倒没那么重要,最难的不过是要与自己和解罢了。” 沈鸢再说不出一句话,烛光昏黄,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撒吉。 “早点睡。”撒吉握了握她的手,转身下榻退出去。 沈鸢呆坐榻上,刚刚的那番话渐渐明晰。 人生有很多事要经历,很多坎要过,她是和亲公主,更是如此。但她来此不过半年,有玉姿跟随,有撒吉教导,就连汗王也对她温情,如此种种,又怎不是幸运? 翻下床榻,走到大红箱子边,掀去覆着的薄纱打开尘封已久的箱子,拿出母妃亲手制的靴鞋,放进怀里。 指腹捻过鞋面,光滑细腻,偶遇一处粗粝,定睛看,是当初破损被玉姿修补的痕迹。 家乡的底色上留下了草原的痕迹。 沈鸢擤擤鼻子,留恋地捻捻绒靴,终放回箱子,转身回了被窝。 烛火燃尽,一缕香烟散入无形,整个卧帐暗下来,沈鸢在一片昏暗中躺倒,面对漆黑虚空沉思。 岱钦披星戴月行往大帐,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了行在前面的竟珠。 原来她在见不着自己时,是能挺拔腰身步伐稳健的。 岱钦不自觉地加快步伐行到她旁边,背着手与她侧身并行。小姑娘感受到身边人的靠近,一转脸,看到汗王,腿一软差点摔倒。 汗王轻轻一扶,把她扶了起来。 月光微弱,看不清竟珠的脸,只知道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岱钦心里一动,寻遍记忆,就是想不起曾经有将这双特别的眼睛记入心里。 “为何如此惧我?”他问。 “没有…没有。”竟珠不敢看他。 “你来几年了?” “两年多了。” “我之前没召见过你吗?” “有的…奴婢还做日常侍候的事,只是…您没注意。” 岱钦沉吟,终于想起来确实见过她几面,她与另两个小姑娘住在一块,都是从别的部落掳过来的,被其他人送给他。 “抬脸。”他命令。 竟珠便抬脸,岱钦捏住她的下颌,凑近看了看。 其实是好看的,若非如此当初为何会同意收她?今日在沈鸢那里出来,内心的火还在燃着,他忖度着,要不要召竟珠算了。 手指在抖动,岱钦回过神,看到被他抓着下颌竟珠不自觉地重又低下脸,被他多对视一刻都不愿。 “我之前打过你吗?”他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就是…就是因为见到汗王的气势…气势…” 他想起来了。 按照传统,王公贵族们的姬妾从不会断,岱钦的那几个侍妾,便是在他成年之后身边人送给他的。那时候他忙着打仗,对这些送进来的女人不怎么在意。 她们依命令进帐,昏暗的烛光下他只能看到她们怯生生的眼睛。她们不敢看他,也不让他看自己,她们不敢说话,也不敢接他的话茬。他能主宰她们的生死,信手拈来的绝对主导权力,令他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却更让他时时困惑失望,如徒手抓沙,看似掌握许多,其实流沙转眼落尽。 至今,只有一个女人愿意与他交流,那就是沈鸢。她小小一只,抬起眼睛却水波流转潋滟情绪,她生动明媚,澄澈动人。 她对他并不完全满意,总有不经意间透露的愤懑不屑落进他眼中。她敢小小地违逆他,小小地逗弄报复他,又总是温香软玉地示弱撒娇要他心软。 他抱着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触碰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生命力、有情绪的人。 岱钦放开竟珠:“找撒吉拿点吃食衣物给你和你的朋友,就说我说的。” 竟珠受宠若惊,这是她第一次,从除了沈鸢以外的其他人那里得到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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