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料想中的冷酷对待没有来临,沉默半晌后,沈鸢感到那股拍打额顶的气流从紊乱渐渐有序,她听见对面的男人开口。 “过来,不要怕。” 沈鸢抬起眼睛,面前的岱钦投射出的目光平静如常,没有怒意。 “把外裳退了。”岱钦又说。 自和亲以来沈鸢一直和衣而眠,层层叠叠的衣服像她的盔甲,给予她慰籍。此时她身在榻上,穿戴还是整整齐齐的。 沈鸢别过脸去。 岱钦伸手,把她拉过来。 和第一次的相亲一样,岱钦的胸膛虬结且滚烫,沈鸢本就通红的脸颊轻贴着,与它互换着温度。 静谧里,她的耳畔似回响起今晚竟珠的话。 “汗王,不打女人。” 沈鸢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去感受摩挲游走的长着薄茧的大掌,不去感受宽大的手心顺着起伏转折向下。 该来的还是要来,只不过如竟珠所言,她面对的男人,已经算能优待女人的人了。 拥她入怀的男人低下头,低沉的声音在黑暗的卧帐内回荡,声调平淡但压迫感十足。 “不要乱动。” “嗯。”
第11章 瘀痕 沈鸢脑袋空空卧在榻上,直到玉姿从帐外掀开帐帘哈着气冻得瑟瑟地走进来,久违的日光照进黑暗打在她雪光盈盈的背,优美的曲线上划出银雪色弧光。 “殿下!” 公主的臂上布着几处微红的瘀痕。玉姿哪见过这种场面,还以为公主得了什么恶疾,不由得惊呼出声。 她踏脚上来,顾不得什么奴仆规矩,就要抓住沈鸢把她翻转过来。 “您,您这是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 榻上原本安安静静卧着的公主倏地起身,迅速捂住玉姿的嘴。 “别乱叫,别让外面的人听见!” 玉姿的下半张脸被捂得严严实实,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公主看。 两两对视,凑得好近。 “噗!”对面的公主朱唇一抿,笑出了声。 公主这是魔怔了?受了伤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玉姿更加不明白了。 沈鸢笑着松开手:“我没事,不过是他无意间下手重了些,很快就会消掉的。” 他? 玉姿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汗王的卧帐啊! 啊啊啊啊! 脑袋一懵,火急火燎撩裙上榻的玉姿又一把栽翻在地。沈鸢抓住榻沿伸头去看,看到玉姿冒个头出来,脸上又红又羞。 玉姿道:“昨晚您…” 沈鸢收了笑容垂下眼睑,平淡温柔的脸蛋上残留的粉红晕在凌乱的鬓发下,以往的苍白虚弱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她抿抿嘴唇,玉姿就心领神会。 “殿下现在还好吗?”玉姿问,还是有些担忧。公主神色虽无异,但身上的淤痕却是实实在在的,据她自己所言是汗王无意造成,又真的是无意吗? “还好,就是有些想洗漱。”沈鸢别开目光。 “奴婢给您打水来。”说完,玉姿就转身跑了出去。 日光再次穿过帐帘缝隙照射进来的时候,玉姿回过头瞧了沐在日光里的沈鸢一眼。 她曾以为沈鸢会哭会受不了,现实里的沈鸢脸上却没有流泪的痕迹,甚至还能笑出来,这与她想得不一样。 玉姿转回头,帐帘在身后闭合。 重浸黑暗的沈鸢伸出手,指尖触在手臂内侧的小小一块淤痕上,按了按,好像确实有点疼。 是昨夜岱钦留下的,但她知道他是无意为之。 他手劲太大,像斧头劈在豆腐块上。只不过昨夜她被初经人/事的疼痛钳制,根本无暇顾及这点不适,稀里糊涂真到了白天才反应过来。 那段旅程太过漫长,她第一次看到教导嬷嬷拿来的图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阴影,如今更是让这阴影愈发深重挥之不去。 原来图册里画的那种情意缱倦根本就是假的! 沈鸢躺倒榻上,望着帐顶出神。 脑袋空空,分辨不出来自己当下到底是什么情绪,是什么心境。 她以为她熬不过来,但其实她还算平稳地挨过了这一关。 父王、母妃、独孤大人,你们让我坚持住忍耐住,以前我觉得好难。但如今我经过这几日,突然觉得,其实没有那么难,可以做得到。 沈鸢合上眼睛,翻个身把头蒙进毡被。 漠北水源稀缺,为了供应生活需要,朔北的大营就安扎在河流旁边。四月初的河道解了冰封,终于能有现成的水源拿来使用。 但河道毕竟只有一条,普通平民日常根本没资格多用水,顶多解决一下基本饮水需求,洗澡什么的想都别想。幸好玉姿凭着王妃侍女的身份,硬着头皮用现学不久的几个词语和汗王的手下交流,恨不得手脚都用上,这才拿到了足够的净水。 沈鸢泡在木桶里,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温暖中渐渐放松,她餍足地喟叹,闭上眼睛任由玉姿帮她擦拭。 …… 沈鸢履行前日的承诺,拿了压箱底的冬衣送给竟珠,也见到了其他两个侍妾。 她们和她一样的年纪,有一个甚至看上去比她还小些,从先前的小部落里并过来,母语与朔北语不完全相通,话便说得不太利索。 “是娘娘善心,给咱们天大的恩赐。”竟珠对她们说,她们就都跪倒谢恩。 三个小姑娘皮肤被常年日晒风吹侵蚀得皲裂黝黑,冻伤的红晕常年挂在脸上,常年营养不良骨骼发育有限,这样的样貌着实说不上多美。 唯一夺目的是她们的眼睛,在平淡无奇的面庞上闪亮,如山峭岩壁未经开采的黑晶石,天然、质朴、不经雕琢。 她们齐刷刷地跪地仰望沈鸢,把她当作了长生天派下来拯救她们的神女,膜拜之情呼之欲出。 “只是几件冬衣而已。”沈鸢捧着译书,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过来说给她们听。 竟珠道:“娘娘带来的不仅仅是这几件冬衣。中原来的车队把娘娘交到长生天选中的王的身边,也带来了满车满车的财物。汗王手下将军卸货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那么多绵、缯、金帛与食物,简直比我们这里一年的产量都多。将军把它们分发给士兵和平民们改善生活,让大家能有好日子过。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感恩娘娘,觉得娘娘是长生天特地派到人间来的呢!” 沈鸢的和亲的确为朔北运来了丰富资源,那些数量充足的粮食与绵帛,作为和亲公主的嫁妆,最后都进了朔北囊中。 游牧民族靠天吃饭,秋冬之季断粮断水几成定律,入侵中原边境打家劫舍以充盈物资慢慢成了他们的惯例。 去年年底大周的边境再次迎来这惯常一击,许是因为这次朔北突破了以往边界再将势力顺势向内挺进,而大周内政也有颓败混乱之势,冬季刚过周朝皇帝就派了信使议和,借着和亲运一波物资送给朔北,好安抚这难缠的北方兄弟。 是以那日沈鸢抵达营地,朔北的部将注意力全在她的“嫁妆”上,对她这个活生生的王妃反倒不怎么在意。 沈鸢当时只觉得憋屈,现在听到竟珠的话,反而顿生些许慰籍。至少自己还有背后这些实物作为支撑,可保她在朔北的地界上不至于太受轻视。 竟珠跪着上来近到沈鸢膝前,嘴唇轻轻碰了碰她指上的玉戒。 “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们都记在心里。” 玉戒散发的温润光泽为自己镀上了一层微弱的苍黄色滚边,戴在沈鸢的拇指上过分厚重,压得她的指尾弯折向下。 这只玉戒原本不属于她,是昨夜岱钦把她放在怀里温存时,玩笑似的从指上摘下来戴到她的拇指上的。 她在黑乎乎的卧帐里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滑腻腻地压着她的指,圈口太大总要滑到指尖。她攥起拳头扭了扭身子,缩进岱钦紧实的怀抱里才避免了玉戒再次滑出。 岱钦自始至终沉默寡言,许是以为她不懂朔北语,而他也不想说汉语。送她贴身玉戒,抱她静静睡去,黑夜里相对无言只有规律的气息,可能就是他表达餍足的唯一方式。 竟珠知道这只玉戒的来历,她握住沈鸢的手背抬头仰视她。“我们都会本本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帐子里,没有汗王的召见绝不会乱跑的。” 沈鸢:“…”怎么还在担心她嫉妒的问题?抬眼看到另外两个姑娘也都恳切地点头,她更无奈了。 没办法,这群奴女的生命都系于主人身上,担惊受怕不知道新来的主子会不会吃醋从而迁怒她们,确实是人之常情。 沈鸢没有再加解释,颔首应下,起身走出了竟珠的住处。 草原上形不成规整系统的城市,人口聚集在这里,搭起一个个独立的藩篱和帐篷,摆好生活起居的设施与工具,露天排布如繁星般散落于广阔平原,在晴空下一览无余。 “哎呀,出来一趟鞋子都沾了土了,不能穿了。”玉姿低头看沈鸢的鞋。“等回去奴婢给您拿一双新的。” 沈鸢低头看去,绒边藕色靴子上果然沾了许多泥土,这是她出嫁前母妃为她亲手缝制的。 母妃一边缝一边落泪,行程匆忙只能熬夜赶制,熬得头发都白了,视力都模糊了。她说必须要找上等的兔毛滚边,密密实实地缝在鞋子里,漠北寒凉不比淮南,她怕鸢鸢去了那儿被冻伤被冻坏。 没想到才穿这么一回,就被草泥所损。 “回去仔细擦擦就能再穿。”沈鸢道。 地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子忽然动了动,翻滚一圈“咯噔”碰在靴底边上。 大地似乎在震动。 沈鸢仰首,湛蓝天空白云游走忽聚忽散。 有什么…在震动。 “娘娘,娘娘!”竟珠躲到沈鸢身后,抓着她的斗篷绒边不松手。大地的微震似乎是对草原人发出的明确信号,竟珠惊呼道。 “是大余人来了!是大余人来了!”
第12章 战事 骏马嘶鸣划破长空,沈鸢极目远眺,天地交接的苍青色的地平线上,岱钦的黑绒大氅舞动于雪白马背。白马坐骑在天幕前高抬前蹄踏于云端,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在空阔天地间展开。 岱钦骑马奔去,他的身后跟随许多人,都骑着骏马举着明亮腰刀,马蹄翻飞溅起满天尘土。 竟珠还满眼惊恐地抓着沈鸢的袖口,这一片居住的牧民也都放下手里的劳作忐忑不安地望着奔远了的汗王马队。 “真的是大余人来了吗?”沈鸢转头问竟珠,预感到事态不妙,兀自保持着镇定。 竟珠嘴唇发抖:“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过来报复我们了!以前有别的部落入侵的时候,大地也是这样震动,汗王的军队也是这样奔走,一定是大余人的军队!” 岱钦之前的西北草原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十来个部落,部落之间各分地盘泾渭分明。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它们为了资源和权力,用持续的流血战争征服与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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