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朝没有后妃殉葬的习俗,甚至沈兆之前还有遗诏,若是有未有子嗣的宫妃,可自行选择是否离宫。 宫中上下恸哭之声并不少,只是其中到底有几分情意,却又是不得而知了。 皇室之中多薄情,先前圣上重病之时,就有不少人前去巴结储君沈琅怀,今日恐怕也是有不少宗亲连沈兆梓宫都未曾看过一眼,就想着前去东宫慰问沈琅怀了。 常安和原本这里应当在乾清宫看着各处事宜,却在圣上宾天不久后,独自一人前来宫门口,手中的拂尘被冽风吹得略微扬起。 好像是在等人。 宫中禁卫大多识得这位圣上身边跟着的公公,宫中上下全都混乱成为一团,谁也不知晓现在这位公公到底是因何出现在这处。 丧灯早早燃起,白色的灯盏映照着雪,实在是显出格外的落寞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等了多久,守卫才看到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大概是因为疾行,所以车辙之声很是明晰,昨晚的雪原本歇了些,但是却在刚刚,又渐大起来。 有些年岁尚小的内仕忍不住用嘴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勉强凑出一点儿暖意。 圣上宾天在这样光景,难免就让人心中平白生出一点儿凄凉之意。 蒲双手中撑着一把伞,护着沈初姒从马车之上下来。 刚刚在马车之中,暖炉烧得极旺,连带着沈初姒都还有点儿恍惚,一直到下了马车,卷过的冽风扑面而来,她才看到常安和并未撑伞,就这么站在宫门之前。 沈初姒刚刚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常安和走到她的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家送殿下去乾清殿。” 那点儿恍惚感瞬间就消融,沈初姒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动。 常安和躬身,轻声道:“殿下……节哀。” 先前沈兆自觉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曾经抓着常安和的手,悄声和他说过,倘若自己有日宾天,必然要常安和站在宫门外等着沈初姒,皇室宗亲颇多,各人皆有相熟的,又或者是一股脑巴结到太子和皇后那里,很有可能顾忌不上一位外嫁的公主。 沈兆怕他的阿稚走在宫墙之下,听闻他的死讯,无人引路,觉得害怕。 常安和看了看沈初姒身后的马车,并未问为什么镇国公世子没有同沈初姒一同前来,只是缄默着在前引路。 其实从宫门到乾清殿的路,沈初姒早就已经走过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觉得这条宫中甬道,有朝一日居然是这般的陌生。 还未靠近乾清宫,就已经能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 不少宫妃皇子跪于殿内,此时正在极其轻声地啜泣着。 殿中只有宫妃和一众皇子,内仕和宫女都静默跪于旁侧,周遭并无臣属,有宫妃听到殿门之处的动静,抬眼看到沈初姒,面上却难免露出讶然之色。 其实常安和亲自前去宫外领着这位殿下前来,倒也不算是什么,毕竟这位殿下向来得圣宠,圣上念着这位公主,也是寻常。 但是沈初姒现在却是自己孤身前来,这就足够令人诧异了。 外嫁的公主哪有不带着驸马一同前来吊唁的,孤身一人前来,实在是不合规矩。 周遭的目光大抵都带着一点儿探究或者惊诧,可是沈初姒却又根本没有在意,只垂着眼睛看向停在宫殿之中的棺椁。 帝王崩殂,所用的梓宫都是金丝楠木,身体覆盖陀罗经被,上面所印的烫金梵文皆由京中高僧持咒,整个乾清宫中之前的药味已经消弭了不少,只剩下了檀木的味道。 殿中有僧人正在手拿念珠诵经,像是絮语,和周围的啜泣声交杂在一起。 那点儿后知后觉的痛意蔓延到身体各处,犹如扼住人的脖颈,片刻不得喘息。 沈琅怀原本跪于殿中,看到沈初姒孤身一人前来的时候,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也露出了难言之色。 守灵以后,他就将成为邺朝新君。 外嫁的公主按照规矩,今夜其实并不能留于宫内,但是若是母妃尚在宫中的,想留在宫中也并不是不可。 皇后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按照祖制,今夜守灵,是由太子一人来守。 申时过半,除了皇后和太子,宫妃还有其他皇子公主就当离开乾清宫,由朝中重臣和世家大族前来吊唁,自当退避一二。 殿中女眷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沈初姒一人,跪于乾清殿下,梓宫之前。 乾清殿的地面泛着寒意,为显虔诚,大殿之内并未设置蒲团,她向来畏寒,身体娇弱,现在的膝弯处恐怕早就已经磨出了一大片的红肿,可她却又毫无所觉地跪在原地,没有哭过一声。 一直到礼官催促她尽快离开,沈初姒才俯首于地,最后朝着沈兆叩首。 生母逝去之时,沈初姒尚且年幼,并不知晓什么叫做丧母之痛,只是后来见到寻常公主皇子都有母妃的时候,会悄悄的羡慕,现在沈兆离世之时,她其实大概明白了,或许就是心上被掏出了一个洞,说不上是什么痛彻心扉,也并没有想哭。 只是觉得心上空了一大块,不敢想他从前对她的字字训诫,也不敢想从前的那点儿细枝末节。 所有人都羡慕她独得圣宠,可若是可以,她情愿不要这独一份的偏爱,换沈兆百岁无忧。 沈初姒片刻之后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大概因为之前染得风寒,刚刚又在殿中跪了这么久,她站起身时,只觉得眼前一白,膝骨以下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蒲双不得进入殿内,身边并无人会搀扶她,沈初姒原本以为自己应当是要摔在殿内,却不想在这时手臂却被身边的人扶了一下。 她身边并未有什么相熟的人,而常安和也早已退至大殿角落。 沈初姒垂眼看去,没有想到—— 居然是……沈琅怀。 自从上次鸣秋寺遇见以后,沈初姒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皇兄。 他向来并不喜欢自己,说出口的话也是字字刻薄,沈初姒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此时扶了一下自己。 他的手一触即离,并未停留片刻,见到沈初姒站稳,语气不咸不淡:“父皇梓宫在上,九妹妹可莫要殿前失仪。” 沈初姒刚想出口道谢之时,却发现自己的喉间涩意明显,说出口的语句亦是喑哑。 “……多谢皇兄。” 沈琅怀皱了皱眉,没有应声。 沈初姒说完这句话就准备走出殿外,而在她刚刚迈出殿门之时,却又听到殿中的沈琅怀好似唤了一句:“小九。” 她恍然回过头,却又看到沈琅怀还是跪在原地,并未叫住她。 沈初姒摇了摇头,大概是她自己想多了。 蒲双早就已经在外等候,见到沈初姒从殿中出来,连忙将之前的大氅披到沈初姒的身上,原本想宽慰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圣上驾崩,对于殿下哪里是一两句宽慰可缓解的。 蒲双原本以为镇国公世子当是殿下的良人,可是这些时日她自己也看在心中,虽然世子确实并不如外面所传的那般风流,但是这样的人,偏生看似生得多情,实则连一点儿情意也无。 大概是当真薄情。 镇国公夫人更是在殿下失去庇佑之时就想要给世子纳妾,不就是打得沈初姒无人撑腰,孤苦无依的主意。 这桩荒唐婚事,大概也只是掷水去了。 沈初姒刚刚从殿内出来,就有一个内仕从乾清殿的偏殿走出,见到沈初姒的时候轻声唤了句:“殿下。” 这位内仕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木盒,看上去像是食盒,里面装着些糕点之类。 内仕将木盒递到沈初姒的面前,“常公公之前吩咐下去的,殿下从殿中出来,奴才就将这物件送给殿下。” 从前沈初姒离开乾清殿时,常安和总会准备些点心。 沈初姒打开木盒朝着里面看了一眼,手微微一顿,然后只对着那位内仕低声道:“有劳。” 小公公连声道不敢,就说了告退。 之前骤起的雪已经消减下去,只是空中飘着一点儿雪粒,蒲双撑着伞,就这么跟在沈初姒身边。 蒲双犹豫再三,才悄声问道:“……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殿下与世子既然已经和离,那么拂江院自然是再不能回去,况且梨釉已经留在那里将殿下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 宫中自然也是不能留,且不说外嫁公主不可能久住宫中,更何况殿下和养母的亲缘也并不深厚。 倘若圣上在时,殿下自然是想回宫中就可以回,可是现在圣上已经不在,又哪里有人能让殿下这般逾矩。 沈初姒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盒,突然想起,上次沈兆在见她之时,说永远为她留了一条后路。 方才在殿中之时,常安和虽然并未言语,但大概也猜到了沈初姒和谢容珏的事情。 刚刚那个内仕所给的木盒,里面厚厚的一沓全都是字据房契,沈兆早就已经料到自己死后,沈初姒恐怕不能再如以前一般随意进出皇宫,又担心她日后若是受了委屈,没有地方可去。 所以早在她成亲之前,就已经在京中为她买好宅邸。 那处宅邸一直都空悬着,之前成婚匆忙,沈兆一直都没有将这些交给她,现在却是由常安和代为转交。 沈初姒还未答蒲双的话,却突然见面前雪中,有人迎面走来。 林霁身穿一件素衣,身边的小厮正在为他撑着伞,见到沈初姒孤身走在雪中之时,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 “公主殿下。” 他走近,大概也是觉得此时的宽慰有点儿多余,默了片刻,才道:“事出突然……殿下节哀。” “林大人。”沈初姒轻微点了点头,避让开了一点儿身子,“无事,大人先行去乾清殿吧。” 林霁自知自己此刻不应当多问什么,可是见沈初姒现在孤身一人走在雪中之时,他还是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殿下,恕我冒昧,世子今日难道没有同殿下一起来乾清殿跪灵吗?” 无论寻常的事情再多荒唐,此事毕竟是圣上驾崩这样的大事,若是今日还让沈初姒一人前来跪灵,就实在是太过荒唐了些。 林霁自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可是面前站着的人是沈初姒。 他说完这句话,却又看到沈初姒此时说不上是好的脸色,轻声叹了一口气:“罢了殿下,是我唐突了,殿下若是不便说,就算了。外面雪大,今日殿下又忧虑过多,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之前在殿中之时,许多人也只是面露诧异,但是并未过多过问什么,只当是另有安排或者是有什么忌讳。 即便是皇后,在这种境况之下,也并未来得及问询这件事。 一直到现在,居然是林霁先行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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