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衿没想到太后还记得,内心动容:“太后娘娘竟然还记得。” “哀家二十岁临朝听政,这十几年来经历风风雨雨,纵然希望天下女郎都能如哀家一般,盼着她们不输男子。”褚太后的语气有些无奈,“但女子中,有凶狡残暴的恶后贾南风颠倒朝纲,也有纵容外戚乱政最终忧惧而亡的庾文君。不说那些远的,就说眼前,有能够挺身而出冒险传讯的陈子衿,也有受人操纵蛊惑人心的李美人。” 陈子衿亦是感叹:“世间虽无绝对的好与坏,但是好与坏,却是不分男女的。” 褚太后深深地凝视着她,郑重地问道:“子衿,你跟着哀家许久,一贯谨言慎行,不轻易表露真心,今日可否对哀家说一句真心话?” “臣虽不善言辞,但对太后娘娘却是句句真心。”陈子衿的心中大震,她不知道太后想要问什么,但是直觉却告诉她,时隔三个月之后再次提起李美人,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你可愿意,陪伴在皇帝身侧?” 褚太后这话说出口,亦是在观察陈子衿的反应。 只见她随即跪下:“太后娘娘,子衿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褚太后不急着表态,叹了口气:“哀家是皇帝的阿娘,如何能够看不出他的心思,正月里,他就来提过要你去显阳殿伺候的事了。” 她继续问道:“你不愿意去显阳殿,可是为了小谢郎君?” 陈子衿默然,不解地看着褚太后,内心却在判断着,太后对她说出这话的深意是什么。 见她沉默着没有回话,褚太后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哀家既然拔高了你的门第,若你真心喜欢小谢郎君,心中也无需有所顾虑,泰山羊氏配陈郡谢氏,亦会是一桩美谈。”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子衿再驽钝,也能明白褚太后的意思了,皇上对她的心思过于明显,太后已经不想让她继续留在宫中了,只怕还是当日她挺身而出替太后传话救了自己一命,否则现在,是否也会成为被腰斩的下一位? “太后娘娘,大将军来了。”婉宁在外通传。 褚太后难得露出了笑容,起身去迎。 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带着一身风雨走入徽音殿,他眼神冷凝肃杀,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强势气息打量着陈子衿,戏谑道:“太后娘娘身边这位女官,好生眼熟,啊!想起来了,元日朝会的时候,跟在皇上身边的。” 褚太后点点头:“大将军记性真好,只是见过一面,亦能过目不忘。” 桓温语气轻佻然态度却不轻浮,赞了句:“生得倒是好姿颜,的确有让人过目难忘的本事,仔细一瞧,竟然胜过何家那丫头,可惜没她会投胎,否则入主中宫,亦不在话下。” 陈子衿心中惶恐,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褚太后,不确定是否该回话。 只见褚太后气定神闲:“入主中宫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她未来夫君,亦是一位好儿郎。” 桓温来了兴致:“哦,是谁家?” 褚太后笑意更深:“子衿这么好的女郎,哀家自然私心重些,已经替谢家七郎将她定下了。” 两人虽是面上都带着笑,然而一股拔刃张弩的气势四射,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我就说!”桓温朗声大笑,“谢七郎随军扎营在历阳郡时,曾有人密报,说他军帐外私会女郎,我心中不信,那人便将女郎的样貌画了下来呈到了我面前,今日来了太后殿内才解惑,原来就是她啊。” “不说小辈们的事儿了,这回召大将军还朝,是有其他要事。”褚太后岔开了话题,“哀家与陛下商议了许久,大将军征战多年,匡济天下,该给个名分。” 桓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臣倒是没什么想法,就是不知道会稽王是否愿意了。” 褚太后回道:“封大将军为南郡公的奏书,便是会稽王递的。” 陈子衿在太后的眼神示意中慢慢退出大殿,屋内两人仍然在暗中较量着,她走到殿外,怔怔地看着雨滴落在那火红的榴花上。 褚太后要斗大将军,奈何族中父兄已不在,只得培植外戚,但又怕谢家如当年的庾家一般干政。 门阀士族讲究门当户对的婚姻,谢玄是谢家子侄辈中的佼佼者,阻止他娶四姓女郎,是否也是褚太后铺设好的一步棋? 纵然渺小如她,原来也早已卷入皇族、士族与权臣争斗的诡谲暗流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人在军营中,妻从天上来。甚好,甚好!
第31章 婚期定在三月 ====== 帝王权术是一门学问,能够修行此道的人一朝也仅有一人,故而能够请教的人也极少。 从小母后就教他,身为皇帝,不能轻易让其他人看透自己的心思,帝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留意,因此,帝王不能有弱点,更不能有好恶。 记事后,会稽王辅佐他学习朝政,告诉他如今的局势需要不断制衡,平均各方门阀势力,朝堂之上,要善于运用权术相互制约,断不能只仰仗一方势力。 他学了十八年,却发现,原来自己在做皇帝这方面,资质平平。 譬如拒绝迁都惹得桓温不快,母后一面要扶植谢家制衡桓温,一面又要贬了写信痛斥他的高嵩,赐封南郡公给足他面子。在他看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对陈子衿表现出了兴趣而已。 两岁,还在襁褓之中时他就成了晋室的皇帝,生来就是皇帝,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学起,十五岁,听从了母后和会稽王的意思,娶了世家女郎何法倪为后,二人虽算不上情深意重倒也举案齐眉,十八岁,遇见了为之倾心的女郎,但是转眼却见她与他人定亲,而因为思慕,用来聊以慰藉的美人,也被母后下令斩杀。 这些过往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织网的人诸多,母后、会稽王、王谢世家、桓温……而如今,这张网渐渐收紧,越发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将自己的耳目纵情与声色之中,意识浸泡与琼浆之内,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宁静。 这种无人打扰,犹如登上极乐之境的感觉,才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一个能够掌控一切的帝王! 醉了以后的世界,没有会稽王,没有南郡公,没有褚太后,只有他自己! 然而快乐,总是有代价的,司马聃原本就病弱的身子,因为一年来纵情酒色,更加虚空,到了升平五年的新春时节,竟比去年元日时更严重,甚至连朝会都不能出席。 朝会散了之后,褚太后留了谢安议事,颇有些忧心:“皇帝的身子久不见好,眼下又要北伐,这可如何是好。” 谢安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臣此番随桓温北上,他已有异动,如今趁着皇上病重,更是肆无忌惮。” “会稽王明面上不能再继续与他对立,朝中此时亦无人能与桓温相抗衡。”褚太后望着谢安,“你有何好的建议?” “既已册封了他做南郡公,眼下应该不会再提迁都一事,再说,太后娘娘不是已经召了王述回朝,不如再令王述之子王坦之随军?” 听了谢安这话,褚太后有些诧异:“怎么,舅舅不准备继续随军北上了?” 谢安点点头,脸上的神色亦是忧虑:“万石自从被贬为庶人之后,身子也是每况愈下,我想着将他接到建康来寻名医再给他瞧瞧,如今阿遏的婚事已经定下,总是要定日子成婚的,盼着这喜讯能让万石开心些。” 谢玄的婚事是褚太后权衡朝堂的重要一步,聪慧如谢安,自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褚太后思忖了片刻:“小舅舅前些年虽是犯了错,但咱们毕竟是自家人。哀家明日让皇帝拟一封诏书,封个散骑常侍,将他召回建康吧。” “如此甚好,谢过太后娘娘恩典了。”谢安对着她恭敬地拜了拜。 褚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两个孩子的婚期打算定在何时?” 谢玄的父母都不在了,家中能为他操心这些事的也就只有谢安。 最近朝中与家中的事情都颇多,且令人烦忧,但总算还是有件喜事,谢安答道:“这事儿已经让内人去办了,交换过庚帖,三月就有好日子,打算就定在三月。” 褚太后诧异:“这么快?” 谢玄自幼就养在谢安身边,他如何能够看不出侄儿的心思,但想来这些小辈们的事儿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太后知道,便随便找了个由头解释道:“如今阿遏尚在桓豁帐下任职,不便在家中滞留太久,成婚之后,还得尽快回北方。” “说的也是。”褚太后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哀家过几日便也放子衿归家,准备待嫁事宜,这女郎也有些坎坷,生母早亡,父亲不慈,哀家将她记在泰山羊氏,便让她从羊绥家中出嫁吧。” 两人又商谋了一番朝中要事之后,谢安辞别褚太后,离开徽音殿的时候,恰好遇见陈子衿。 “谢司马。”陈子衿礼貌地朝他行礼。 谢安微微一笑:“子衿也在,方才跟太后娘娘正巧说起你们的事儿,她允诺,不日便会让你归家待嫁。对了,道韫过几日也会归宁,我记得你们从前就要好,今后可以常走动了。” 对于谢安记得她和谢道韫曾是闺中密友这件事,陈子衿倒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谢安心中是不太认可她的,甚至还会觉得,是她阻碍了谢玄与其他世家贵女联姻。 没想到谢安对她亦是态度慈爱,她倒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劳谢司马记挂。” 谢安笑笑:“马上都是一家人了,随阿遏一道,喊我叔父吧。” 说着,谢安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还有一事,既然今日见着你了,我们便商量一下,关于你们的婚事,你可愿意让你阿耶前来?” 封存在心中许久的回忆突然被打开,陈子衿有些出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见她思绪飘遥,谢安以为她心中不愿意,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便说:“这是你们俩的婚事,一切都以你们为主,若你不愿意,我们只当没有这个人便是。只是我想着,你阿耶毕竟尚在,若他不来是他的事,但若我们不叫他,便是我们失了礼数。” “我倒也不是排斥。”陈子衿回过神来,“只是,听说我阿耶已经回到颍川老家,那时他态度决绝,誓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愿意前来。”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谢安心中了然:“若是你愿意,我便遣人去颍川陈家送个信给你阿耶,他再不济也不至于驳了我的面子,我想,纵然天大的怨气,女儿要出嫁,他心里总归是欢喜的。” 知晓谢安素来不喜陈述,没想到还愿意为她送帖,陈子衿心中感动,由衷地说了句:“谢谢叔父,那便要劳烦叔父差人去一趟颍川了。” 见她如此明事理,通人情,谢安心中亦是满意,又关照了她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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